与自我相逢的奇迹(第4/4页)
面具表演也是这篇小说的特征。阿尔芳西娜的人生就像一场特殊的化装舞会,她,大褂里面穿着警服;警服里面穿着茄克;茄克里面穿着有领章的军服;军服里面穿着赤裸裸的胴体“衣衫”。不论怎么剥下去,你总是见不到她的“实体”,因为这个实体是灵魂,其他一切全是衣衫,而灵魂又必须变成衣衫才能让人看见。所以描述者叹道:“这里的事物都是表里不一的,这里的人都是两面派呀……”。的确,小说中的人物的意志大都不可捉摸,看不透。从各式各样的读者到作家、翻译家,再到警察档案总馆馆长,以及革命中的各派别人物,他们的行事方式全都是出尔反尔,遵循奇怪的逻辑,每个人都至少有两副面具,这两副面具又相互对立。在卡尔维诺的艺术世界里,角色的举动之所以如此奇怪,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肢体表演都是受到内部那个精灵的牵制的,而那个看不见的精灵本身又是一个矛盾。比如那位每天深夜在灯光下阅读的警察档案总馆馆长吧,他作为人性中理性制度的维护者,捕获了那名“骗子翻译家”,并亲自对他进行审讯,似乎要为正义将他处决。但是过后,却又有意放他逃走了。此处表演的,是理性的深奥。人的理性对于欲望反叛的压制,在西方经典文学中总是采取这种到头来留下缺口的做法,为的是促使欲望更加高涨,一同演出更精彩的好戏。再比如那位行踪诡秘,到处制造虚无感的骗子翻译家马拉纳,他是一个可怕的人,每到一处就要抽去一切事物的意义。他很像一位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可是促使他如此热情地表演的动力却是来自于一位女郎——书中那位美丽的、心灵丰富深邃的女读者。他要通过在她心中制造空白来强调自身的真实存在,而这,同他所宣称的宗旨正好相反。他对她的异常强烈的爱一点都不虚无。人生面具表演的特征是由自我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决定的,唯有表演,能够将对自我的认识层层深入地进行下去。虽然你永远不可能“到底”,但每深入一层,你的眼界又大开一次,永远没有尽头。在这个过程中,面具挑战着人的认识欲望,反复地逼问人:你到底要什么?你对现状是否满足?
我终于读完了卡尔维诺的这部杰作。我,就如文中的“男读者”一样,现在已经将我内部的那个世界同书中的世界混淆起来了。也许是作者将我拖进了他的世界,也许是他的奇妙的讲述带出了我的世界,更可能是我们都在讲述那个人类已有的、共同的世界。讲述者无比幸福,阅读和写作令人陶醉。人类自古以来就在进行着的这种活动,还将永远进行下去,直至天荒地老也不会停止。从青年时代开始,卡尔维诺就隐约地看到他的心中有一个黑洞,有一条“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经过了30年的漫长跋涉,他终于在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阴沉沉、黑糊糊的旷野。欲望的火焰在心中燃烧,使得他通体放光。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将他看见的忠实地记录下来了。这样的风景对于我的心灵的作用就像一次地震。本来,卡尔维诺的天职就是促使人的灵魂里爆发大革命,他在小说中以身示法,反复地演出了革命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