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写作与阅读(第2/3页)
无论何时何地,世俗生活总是一种强权,而本质的生活深入地底,在世人眼中几乎消失。辛梅里亚就是一个代表消失了的生活的小国,这个国家在生的界限的那一边,属于死的领域,其语言则因难以发声而濒临灭亡。然而这个即将绝种的民族却有着自己的代表——一位辛梅里亚语教授。这是一位以表演本质为终生职业的教授,他的阅读是发生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惊险舞蹈。他用死人的极限语言飞跃绝壁,并随时让自己的身体消失,将纯粹的时间展示给他的读者,使他们同他本人一道起舞,站出来生存。
所谓零度写作就是教授这样的表演:凝视彼岸(死),直到彼岸溶进自己的身体,在自己的躯体内开辟出空间。因为人是用黑暗的肉体来进行空灵舞蹈的。读者们,随着教授起舞吧,你们的身体将发生微妙的变化。
书中的第六章讲述的是“元小说”的问题,翻译家马拉纳的终生活动都是对这种小说的追寻。或者说他要将一切好小说都变成“元小说”。而这个“元小说”,据说是由隐居的印第安老人讲述的,那位老人存在于传说中。“元小说”的追求使得马拉纳从小说里提出最基本的要素,将其普遍化,推广到所有的小说中去。这里当然是一种高度象征的说法,并且所谓小说的要素,也绝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小说的表面构造因素,而是那种深藏的、看不见的构成本质的原素。比如在这个第六章里头,一个人物是马拉纳,他是一股力,他要将每一篇作品的物质承载体抽空,使之“均一化”(即本质化);另一个人物是老作家弗兰奈里,他为自身的肉体存在而苦恼,日复一日地操练,企图达到“纯”境界,变成柳德米拉书本上的那只蝴蝶。正是这同一个马拉纳,却在某一天告诉弗兰奈里,肉体不仅是到达彼岸的障碍,同时也是媒介,有物质才有精神。于是这两个面临相似问题的人通过向深处的切入,运动起肉体(或物质)继续行进在对于“元小说”的追寻的途中。小说创造的两大基本要素就是肉体与精神,它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是艺术家的精神历程。只有当弗兰奈里对柳德米拉的爱变得分外强烈之际,蝴蝶才会飞到他的稿纸上。
既然本质的构成要素是精神和肉体,亦即时间与空间,从身体历史的沉渣中获取时间便成了艺术家的首要事业。于是产生了那种每分每秒在追逼着自己去生存的危机感。艺术家在每一次的危机中颠覆自己的肉体的历史,改写履历,然而到头来又被更沉重的历史所镇压,然后又是更为激烈的、拼死的颠覆。
《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说的就是主人公走进充满凶限的内在世界,从死亡的怪兽口中抢夺时间的历险。一个人,为了高级的生存将自己逼得如此之苦,以至于到了睁眼看见的一切都印上了死亡标记的地步,他的生命将如何样延续下去呢?在这一章中,作者向我们做出了很好的示范。这样的生存的确是可怕的。你感觉到死亡向你悄悄走近,你又必须活下去;周围的一切都在酝酿灾祸,威胁着要对你实行剿灭,但你却不得不又一次介入生活,因为你抵挡不了诱惑——你的体内渴望时间的体验。那是怎样的难堪与痛苦,看那被用强力翻开的、用力抽搐的剌海胆——茨维达小姐生存的象征;还有死囚绝望地在悬崖上摸索的手;被海底岩石磨坏了的锚的弯臂;无处不在的黑色。这种种的暗示构成了“我”的命运。但是怎能不生存呢?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一个病人?所以“我”顺理成章地被卷入了考德雷尔先生和茨维达小姐的阴谋,也许“我”本来就是这两个人构成的阴谋中的一部分,“我”的时间嵌在他们那天衣无缝的安排之中。生存是多么惨烈的一件事啊,如果人要在瞬间成为宇宙的主宰(“乐队指挥”),他就只能终生在追捕之下潜逃,并在潜逃中每时每刻不忘表演。茨维达小姐和考德雷尔先生的那种冷峻甚至冷酷的性格就是因为看透了宇宙间的这种秩序,在多年的突围和越狱活动中形成的。这两位的精神世界中是绝对排除伤感的。“我”既是旁观者也是当事者,两位生活导师的阴谋之所以得到“我”十分默契的配合,完全是由于“我”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不冒险便是死。
如果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还是半蒙昧地、有几分迟疑地卷入阴谋的话,到了《不怕寒风,不畏眩晕》这一章,生存的姿态就更为主动了。在密室中,人奋力挤压自己的肉体,要将时间(生之体验)从里头榨出来。那真是一种将自身往死里逼迫的操练。铁的一般的意志将人体的运动变成了爬行动物的动作,以摆脱地心引力的控制,战胜那连革命也战胜不了的噩梦。生的欲望被谋杀似的手段压制到极限,然后达到最大的反弹。人自身的意志似乎是要逼自己死,操练到最后才知道这意志是绝不允许人去死,这意志要求人非活下去不可。
最最可怕的死亡演出是《在空墓穴的周围》。每一位人间的艺术家,在他那古老的家乡都有一个空墓穴等待着他,逃犯的生活因而不存在苟且。每时每刻,捉拿都在暗中进行。如果不想死,就得抗争,一场接一场的决斗构成他追求的历程。命运是不可能预先知道的,艺术家的原始本能导致他不断犯罪,当罪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命运的轮廓就在昏暗中显现。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会明白自己人生的使命是什么。一次次用血来赎罪,这就是他的生涯。但为什么要这样呢?还是那个时间的问题——他不想马上进墓穴,还要在人间游荡一段时间。父亲不是游荡了一辈子吗?他在咽气前想说出真理,说出终极之美,说出永恒的爱。但这种东西难道是可以用词语说得出来的吗?所以他含恨而死,将答案留给儿子用身体去破译。他曾向儿子指明方向,他告诉青年到故乡去,因为那是本质的所在地,亦即青年欲望的发源地。而那里,古老昏暗的村庄掩藏着杀机,矛盾如箭上弦。所谓命运,所谓制裁,实际上是艺术家内部的精神机制。
垂直切入的写作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这就是充满了绝对性。有冲动就有绝对性,因为死亡意识是生的前提。昏暗的小站里总有一部无人回答的电话;谋杀者要杀死的对象往往是自己;力求排除发声的语言等等等等,这些描述毫无妥协的余地,构成绝望的单向运动。情节,表面的时空关系等通通被排除,一切都要被抽空,一切都得不到回应。这,正是这种小说区别于一般小说的地方。在没有明确时空概念,没有具体人物也没有特色事件的地方,人要干什么呢?人要说话,说那种现存语言产生之前的原始语言,说关于自身的本质的故事。这本书里头的十个小故事就是这种故事——因为说不出来而不得不采取暗示和隐喻的方式来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