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写作与阅读(第3/3页)

人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的过去之中,因为人每天都在死去。这个庞大而沉重的过去将人的每一点生机都窒息掉,使人的身体彻底麻痹。所以艺术家每时每刻的冲动都包含着谋杀自身的倾向。只有这样,他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卡尔维诺是这样形容这种行为的——时钟的指针在移动中,像断头台的刀刃一样砍出咔咔的响声。这种惊心的体验相当于在谋杀中求生。也就是不断剿灭,造成空白,又不断从空白中重建。是由于时光无法倒转,所有的生存都是一次性的,艺术家才去创造的。他要在创造中回到“过去”,因为这个过去就是他的未来,他的可能的生存。

追求语言的绝对性即是企图用语言直接说出本质,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但人可以间接地达到这个目的。绝望的写作的努力中包含着双重性,写作者突进到作为生死界限的门槛那里,他的语言便会充满了彼岸的回声。老作家弗兰奈里的做法是:写出所有的书,即以“死人的语言”为追求目标,不断地暗示彼岸,每分每秒生活在彼岸语境之中。这种书籍的阅读也同样是双重的。读者在阅读当中同样可以使自己的身体消失,化为纯精神,沉浸在那种伟大的语境之中。于是,读者的眼睛看见的词语成了一些激发我们内部能量的媒介,在它们的作用之下,读者内部的精神被运动起来,然后通道就出现了,而且所有的通道都通向同一个地方——词语所暗示的那个地方。所以书中说,读者是读着两本书,一本在眼前,另一本不在眼前。那本不在眼前的书承载着读者要在极限追求中达到的理想,而眼前这本书则是帮助读者实现那种追求的工具。

读完卡尔维诺这本崭新的小说之后,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即,实际上,自古以来,那些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在自己作品中追求的,正是这种垂直的,关于时间,关于本质的写作。虽然有的人自觉到这一点,有的人不自觉,但只要进入到这种语境里,作家就会变得像鬼使神差一样受到牵引,奔向那冥冥之中的目的地。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文学艺术就是人的精神的发挥,最符合人的本能。所以人只要发动起自己的精神,余下的事就是让这场运动按你自己的本能去进行了。但最最困难的事对于写作者和读者来说,是如何样发动精神,如何样回到自己的本能。现代人早已面目全非,但现代人对于本能的渴望比古人更为强烈和浓缩。穿透堆积的沉渣和黑暗曲折的岩缝,到达久已荒芜的欲望之地,是一个真正的现代人的当务之急。而卡尔维诺,是一名进行这种探险的英雄。他的探险带动了世界上无数的读者,使读者在各自的领域里进行那种灵魂的革命。

这样的小说,以其涌动着的永恒的痛苦深深地打动着我们读者,它那“不自由,毋宁死”的气概在读者心灵上引起的震撼确实是空前的。艺术家浓缩的生存已成为后人的榜样,即使我们做不到像作者那样纯粹,作为他的读者,我们也在尝试着开始我们的历程。这历程,毫无疑问也会是痛苦的,因而也是自由的。自由是可怕的事,自由又是最最美好的事。我相信,在卡尔维诺的感染之下,我们读者正在战胜内心的恐惧,以他创造的这十个垂直的、充满自由精神的小故事为通道,向人类共同的故乡突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