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第8/8页)
“唉,唉。”汪洋叹着气,不晓得该再说什么。看见小花要走了,却又急忙问道:“那你期末考能不能补考?”
“我今天来办休学。”小花从容地用根指头拭去一颗不小心溢出了眼眶的泪珠。流完了,她很确定是最后一滴泪。“我要先办休学才能重新申请伯克利,这学期就算了,下学期我进了伯克利多修一点课也可以补过来。”
“你转学去伯克利那你妹妹呢,你们家房子呢?”汪洋出于关切地多事道。
“房子卖掉还不容易。”小花耸耸肩,是她那种不想谈了的神气。“我妹妹跟我妈妈回台湾去了。”
丽珠没有心理医疗保险,即使真的肯送去医院也是太贵了。再说国人对忧郁症这一类不会大打出手的精神病常常不以为意,蔡美自己伤心尚且顾不过来,实在无暇再去体恤女儿。可怜那丽珠就被迫上了飞机,她最激烈的反应不过是垂首无语,拒绝讲话,这种静悄悄的抗议就连小花都要怀疑那些美国心理辅导员小题大做了。可她还是尽责地把警告节译给母亲。
“一定要带她去看医生,”小花说,“伊若更加不讲话更加坏。伊若想不开,自杀也有可能。”
辅导员说的是“要预防做出激烈的行为”,小花简单地以“自杀”概括之,希望母亲能正视此事的严重性。
“伊要自杀?我更想要自杀哩!”
蔡美却气咻咻,旋即又哀哀哭起来:“要死大家都来去死好啊啦——啊——啊——”
小花陪着淌眼泪,一面想,也许妈妈也应该去看医生,可是没敢讲出来。
“那这样你妈妈和你妹妹回去了哦,那你——”汪洋重复着小花的话,其实是想问她什么时候离开洛杉矶,却又不知道自己问了是要替她办欢送还是什么意思,正犹疑的一秒间,小花截过话去道:“我换了学生签证,暂时也不能回去,我还是继续把书念完再说。”
她说了抬起头看汪洋,汪洋也看着她。灰扑扑行政大楼里匆匆走动的尽是趁着刚放假来办事的学生,可是时间在两人凝视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汪洋忽然觉得小花这几个礼拜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事情,那风霜明明白白地写在她年轻的脸上是多么令人怜惜;而小花,却在心里说,别了别了,她的秘密再也无人与共,她在此时此地和人永诀了。
“喂。”她前所未有地轻声唤他,好像在叫一个两人之间亲昵的名字。一会却说:“你的朋友等得着急了。我要走的时候再跟你联络。”
汪洋拧过头去看自己同伴,小花却连再见也没说便走开了。
先头被撇下了好一会的女孩走过来,迎着似乎神色依旧怅然的汪洋,好脾气却又有所企盼地含笑问道:“朋友?”
汪洋点点头,惊异地听见自己说:“大学部的。”然而他又旋即察觉这种分类的有意撇清有些对小花不住,便找补似的道:“好朋友,很好的一个小女孩。”
他看一眼身旁的人,仍是那样一张含蓄矜持却透露着期待的笑脸,他轻呼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继续补下去:“唉,真可怜,刚刚听她说她弟弟……”
他推开玻璃门让女伴先行。外面南加州著名的阳光照满一校园,行政大楼旁边不远的花圃有花匠在翻种时新花卉,可能只为了学校哪里有笔预算要在七月中以前花完这样一个蠢理由,原来长得很好的,黄的粉的紫的各色小花给从土里挖出来弃掷了一地。汪洋有女偕行,并肩绕过如茵草地。走远了,风吹过还能听见他在补:“……叫她小花……爸爸妈妈台湾做生意……一个小女孩带着……弟弟妹妹都……买好大的房……”
那些离了土的小花儿小草儿,在圣佛南度谷地吹来的焚风中渐渐委顿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六日《联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