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第7/8页)

小花跟着叔叔去认尸。看守拉出不锈钢大抽屉,打开上了拉链的塑料袋,明鸿像裹在包袱中熟睡的婴孩,一脸心平气和无怨无尤。名雄点头认是,看守递过单子画押,一面待拉上拉链,小花忽然制止道:“请慢点。”

她再看看弟弟,那静静覆下和她自己的一样的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下投射出一个小小的阴影;是那个老是说“我要告阿妈”的讨厌鬼吗?喝酒和大麻,酒和大麻?她完全没有办法想象明鸿喝酒和吸大麻的行为。她知道的明鸿是懒是调皮,可是醉酒驾车和吸大麻?她的泪顺着腮帮子滑落。

“我也为你难过。”看守礼貌地说,一面拉上拉链。叭!小花的泪落在半透明的塑料袋上……

却没有人能比蔡美更难过,她辛苦办下来的签证竟然赶上派用场来领儿子的骨灰。她的头发在一星期之内一半花白了。

“明鸿呢?”出了关卡,蔡美劈头对着迎上来而面带悲戚的几个接机人问道。

名雄夫妇错愕而又怜悯地喊她:“阿嫂——”

“在家。”小花眼眶一热,却说,“明鸿在家。丽珠去学校。”

饭桌挪靠了墙,供着一个暂时的灵堂,也有白烛、香炉与一张小照片。名雄夫妇讲了好些安慰的话却终于不能不回去了。蔡美独自坐在那铺着被单的长沙发上,神色木木然,她的心已经被悲伤抽空了。

小花跪在母亲跟前哭自己的不是,她是如此悔愧于自己的疏忽。她一面怨詈自己,一面不自知地也等着母亲伸过来慰藉的手。这两年,她负了太多太多不该负的责任,她也受够了。

蔡美空茫茫的眼睛却一直望着几尺外照片后面那黄澄澄胖花瓶似的铜质骨灰罐,仿佛她的心也随着化成了灰,连愤怒或慈爱也没得剩下。她忘了面前哀哀泣诉的大女儿,她不知道女儿在等着一个永远坚强的母亲伸手过去。

小花越哭越灰心,竟想到丽珠说妈妈是因为要生明鸿才生了丽珠,那么妈妈不也是因为要等明鸿才生了她杨丽娇嘛?那,那明鸿死了她们姐妹活着都对父母没意义了吗?她生气了,重重地摇她妈妈的膝盖,哭叫道:“妈妈妈妈,你不当不睬我!你要叫我同明鸿凑齐死你才欢喜吗?”

噼地一掌蔡美刷了小花一个嘴巴,呜呜地先自掩面痛哭起来。

小花抚着热辣辣的脸,泪还是汩汩流,心却渐渐静了。她忽然什么都清楚了:没有人,没有人,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从上飞机到美国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他们都靠她,弟弟妹妹甚至于爸爸妈妈,还有自己,都靠她一个人了。只是她本来不知道,以为换了一个地方也还是上学放学拼成绩,现在知道了,弟弟却已经死了。

她想说:“妈妈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可是电话响了,她用袖子胡乱擦擦脸,去接听。是丽珠的心理辅导员打来的,说丽珠很不稳定,她建议送丽珠去医院,学校辅导员自承无能为力了。

明鸿出事以来,没有人有闲情去管丽珠的情绪。她本来就不太惹人注意,这会儿也不过是更加静默无声而已。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上班上学过日子,姐妹在叔叔家住了几天回去了。出事的车已全毁,调查原因期间,保险公司租了辆车给小花,丽珠在蔡美来的那天早上忽然开了缄闭多日的金口表示亦想去上学。小花不解她不同着去接妈妈,然而丽珠异常坚决,小花问不出原因就只好送她去了。却不想丽珠竟在学校胡闹,是在家中这样多事的时候,小花不由气往上冲。

“我不懂,”小花说,“她到底要怎么样?”

“她似乎,有一个很大的——恐惧,”洋辅导员讲话有一种专业性的温柔与迟缓,一个字一个字生怕别人听漏了似的说着,“你知道,她以前是,很沮丧,很,很忧郁,我们可以这么说。事实上,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她的问题。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是恐惧,我想,那是一种恐惧……”

此情此景,小花为这腔调心里头暴躁起来,脱口便道:“那么呢?你要我现在去接她回家吗?”

“我想,那就是问题了。”仍然是那不疾且徐,无抑扬有顿挫的声音。“我不以为,她会,甚至我们可以说,她愿意,回家。不,不,我没有说,她这么说,可是你也可以说她是这个意思,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我觉得,只是一种感觉,她好像认为家里会有人对她不利……”

客客气气啰啰嗦嗦“好像”“觉得”“认为”的废话说了许多,总结就是丽珠不愿意回家就对了。小花放下听筒,看看那犹自在近乎歇斯底里情绪中的母亲,深吸一口气,咽回那又一次时时涌起的鼻酸,尽量用最平静的声音对蔡美说:“我叫阿叔阿婶伊来这里陪你,我去学校接丽珠,我若回来较晚,会打电话给阿叔讲。”

小花开始打电话到这里那里。她的肩头很重,她不堪负荷得简直想化成一摊泥趴到地上去。可是母亲像个无助孩子一样地坐在一旁哭泣,妹妹可能疯了,弟弟已经烧成灰了。她电话打来打去,一时中文一时英文,把事情一样一样地办着……

最后一件是到大学去办她自己的休学手续。

她在行政大楼碰见汪洋。汪洋丢下一个显然由他带着在办事的新来女生走向她。

“吴佩琪说你没有来考期末考,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汪洋很关心地说,“我不记得你家怎么走,上次是你开车,不然我都去了。”

小花有点感动,一眼瞥见那数尺开外研究所新生模样的大女孩心肠顿时又硬了,垂下眼睛道:“我弟弟死了,出车祸。”

汪洋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嗫嗫嚅嚅地道:“什么时候?唉,怎么可能嘛……”

小花眼皮一抬,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已经蓄了泪花。面前这个个子高高好心肠的人,一度在她心里与她那么近,她告诉他好多好多自己的事,同他一起去看电影,他以为她对每个人都这样的吗?做他的妹妹?弟弟妹妹是有福气的人做的,她是别人不负责任的大姐。她憋住那口气,道:“就是考试前一个礼拜,你打电话给我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