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第5/8页)

丽珠摇摇头,眼睛望着小花却茫茫无神,一会自讲自应地道:“我如果回去,妈妈一定会打死我。”

“为什么要回去?”小花惊异地道,“花了这么多钱才到美国来念书,你为什么说要回去?”

“妈妈一定会打死我。”丽珠自顾自地说,缓缓转过脸望向窗外。

小花跟着她望过去:院子没人整理,树篱缺少修剪,张牙舞爪地乱长一气。小花想到屋主自治会已经来过两次通知要他们剪树。

“妈妈一定会一定会打死我!”丽珠忽然愤怒地叫起来,“她最讨厌我,她根本不想要我,如果不是她要生明鸿她才不会生我。我如果回去她一定会打死我,她本来就不想给我和你们一起来……”

小花为丽珠那又生气又痴迷的神色慑住,丽珠那越来越意义含糊却尖锐的声音也教她害怕。她摇妹妹的手膀子,企图盖过她似的大声喊:“妹妹妹妹,丽珠杨丽珠,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明鸿恰好此时闯来,一见并不分辨,立刻对他二姐骂道:“疯子疯子你给我闭嘴!”

小花呵斥弟弟道:“你不要乱叫!”

丽珠忽地哇一声哭出来,小花就势抱住她,两姐妹一蹲一跪在地上哭作一团。那弟弟因为正值青春期荷尔蒙分泌的影响,对什么事全不耐烦,看见竟不能同情却生出满腔无名怒火。他哗的一声扫下桌上几个隔夜未收的饭碗,用力踢了大门一脚,用英文骂着脏话出去了。两个泪人儿听到引擎发动,才知道他顺手还偷走了在厨房柜台上的车钥匙。那时候明鸿到美国还不满一年,并没有足龄去考驾照。

蔡美原来预定忙完农历年后再飞到加州去看孩子,可是她的签证过期了又得重新再签。为了丽珠的未劳而获证明了交关旅行社的不诚实,蔡美和对方生了闲气,没有咨询什么签证专家,她便径行赴“会”。协会里柜台小姐三言两语问出了她赴美看孩子又自置有产业,旁边一个大老美当场就拒发蔡美观光签证。

这边去不了,那边回不来。母女在电话上哭哭啼啼。

蔡美说:“我们再另想办法,现在找的这家旅行社,是办业务考察,看会通过不?你们在那里要乖,妈妈若能得到签证,随来。”

小花咬牙应承道:“妈妈你放心,明鸿丽珠都真乖,我们都真好。你放心,叫爸爸也放心。”

小花在学校里找到丽珠的老师,说明家中除了自己,没有其他大人通英文,请老师有事与她商量,她可居中传译。老师也无二法,只好把小花当数。小花后来拿去家长签名同意书,将丽珠降至九年级,并且在校接受心理辅导。

小花能独力处理弟妹的问题,自己的烦恼却无人分忧。她没有闺友,又不亲老师,眼看做决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终于打电话到办公室找着叔叔请教。名雄乃坚邀她带弟妹周末过去好好吃个饭谈谈。

名雄这一年来对侄儿女们不无疏于照顾的歉疚,只是虽然住得不远,他们小辈既难请得动,他也没有时间常常就去看看。小花这次破天荒为前途向他求教,他做叔叔的一定要尽心代为筹谋。

“加州的公立大学分三种系统。”名雄替侄女儿夹过一块焢肉——今天他请太太好好整治了一桌子家乡菜,聊表他做长辈的看顾之意——一面说,“焢肉哦,少许肥肉而已。是说你们不来,你阿叔也没得吃,来,吃多点——是说这加州的大学分三种系统:加州大学、加州州立大学,还有小区学院。那是说加州大学,伯克利是最好最有名,洛杉矶分校是说不差也很出名——”

“我要进加州理工学院,小区学院才不是真的大学!”名雄十二岁的大儿子用英文插口道。他的妈妈听到儿子的大志,抿着嘴微笑了。

“加州理工学院!”十岁的小儿子先做鄙夷貌,旋得意地道,“我以后进麻省理工学院。”

名雄太太禁不住笑道:“还是在加州读,离家比较近,斯坦福不是上好吗?”

“我和学校辅导员谈过,他建议我申请伯克利和洛杉矶分校。”小花打断婶婶,径自和叔叔讨论,“我的学力测验分数很好,成绩也是班上前面百分之二十,他认为我可以申请伯克利。”

大家都静了下来。一会儿名雄说:“我替你详细想过,伯克利是不可能的,你若去了旧金山,这边是要怎么办?加州州大的长堤分校也不是很差,你若前两年先念小区学院,后两年转去州大长堤分校拿学位,这样书也念好了,弟妹也顾到了,钱又省,实在是最好的办法。”

小花用筷子一指两个堂弟,尖声道:“他们呢?他们以后也进小区学院比较省吗?”

名雄太太立即脸上变色,虽被丈夫实时制止,未至于同小孩子一般见识而口出不逊,当晚却已注定是个不欢而散之局了。

小花返家苦苦再想,几乎一夜哭到天明,她如果留在台北,焉知台大无份?她想自己从今以后再无面目见昔日师友:永别了,伯克利永别了,台大永别了!她流着泪翻出洛杉矶分校的简介,仔细研读。这个学校倒是够大也够出名,北加州既拱手让了伯克利,手册里却也自诩为南加第一。她又找地图出来认位置,想想得在平日没上去过的高速公路上开一个多小时心中不免有点发毛。可是在台湾教出来的好学生往往是生死事小荣誉事大,小花这个毛病又还更加严重一点。想来想去:洛杉矶分校她要进不去,她也不用念大学啦,给弟弟妹妹当一辈子佣人吧。她想着想着,在哭湿的枕上沉沉睡去。

第一次到大学报到,高速公路上开得飞快的前车贴后车还要兼顾自己和别人的换线超车。小花开高速公路的经验不足,行至途中,为了闪避右线硬挤进来的一辆车,方向盘往左打狠了一点,开始在高速下转的幅度太大,车子竟然蛇行了几米。天幸那时候这挤死人的“黄金海岸线”居然有个空当给她表演这惊险镜头,便没有演成惨案,只受到后面旁边的人车对她大鸣喇叭指骂一番的小羞辱。小花既不能停下来哭泣休息,只得硬起头皮抖抖索索地开完旅程。泊车后她缩在车中战栗饮泣了一刻钟才能直起腰出来办事。以后她天天两趟在这条路上飞车搏命!开得极熟了都还是讨厌开上高速公路。人家看她轻轻松松,潇潇洒洒,真猜不到她对高速公路开车的痛恨。她也因此顶讨厌人家提她住得远,好像给人揭发了她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