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9页)

“部长,美国EDS公司的扬先生找您。”秘书说。

拉兹马拉博士做了一次深呼吸。“告诉他,美国商人不可能拿起电话就同伊朗政府的部长通话,就像他们是我们的老板一样了。”他说,“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然后他提取了EDS公司的材料。

马努切赫尔·拉兹马拉是在巴黎过的圣诞节。他在法国接受教育,是一名心脏病学家,娶了一个法国女人,法国是他的第二故乡,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他也是国家医学委员会的成员。沙赫普尔·巴赫提亚尔是他的朋友,巴赫提亚尔成为首相后,就给巴黎的朋友拉兹马拉打电话,让他回国当卫生部长。

管理社保的副部长艾姆拉尼博士将EDS公司的材料交给拉兹马拉。艾姆拉尼经历了两次部长变动——EDS公司的问题出现的时候他就是副部长。

读过EDS公司的材料,拉兹马拉不禁怒火中烧。基本合同金额是四千八百万美元,最高可上浮到九千万美元。拉兹马拉记得,伊朗只有一万二千名医生,却要服务三千二百万人口,伊朗还有六万四千个村庄没有通自来水。基于此,他判断同EDS公司签合同的人要么就是傻子,要么就是卖国贼,或者两者都是。在一个基本公共卫生条件——比如干净的饮用水——都极度缺乏的国家,怎么能花几千万美元去买电脑呢?解释只可能是一个:他们收了贿赂。

他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艾姆拉尼为审判腐败公务员的特别法庭准备了这套材料。已经有三人被关进监狱——卫生部前部长舍科尔斯拉米扎德博士,以及他的两名副部长:雷扎·勒伽巴和尼里·阿拉梅。他们罪有应得。卫生部现在面对的烂摊子主要是伊朗人造成的。然而,美国人也难辞其咎。美国商人及其政府怂恿国王实施疯狂的计划,并从中牟利——现在,他们也必须受到惩罚。何况,材料显示,EDS公司极度不称职——两年半过去了,电脑到现在都还没工作。自动化工程严重破坏了艾姆拉尼的部门的工作,以至于老式系统也无法运行,所以艾姆拉尼无法监控部门的开支。材料里说,这是卫生部预算超支的主要原因。

拉兹马拉注意到,美国大使馆在抗议伊朗当局关押了两名美国人——保罗和比尔,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其有罪。这是美国人的惯用伎俩。当然找不到证据了,贿赂又不是用支票支付的。大使馆也关心这两名囚犯的安全。拉兹马拉觉得这很滑稽。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安全。每天他一进办公室,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家。

他合上材料。他对EDS公司及其被关押的管理人员又不抱丝毫同情。即使他想释放他们,也做不到。伊朗人民的反美情绪已经高涨。拉兹马拉所在的巴赫提亚尔政府是国王任命的,所以被普遍怀疑亲美。在如此动荡的国度,如果卫生部长关心两个贪婪的美国资本家死活,那即便不被私刑处死,也会被合法地摘掉乌纱帽。拉兹马拉将注意力转移到更重要的问题上。第二天,他的秘书说:“美国公司EDS的扬先生来这儿了,他想见您,部长。”

美国人的傲慢令他怒不可遏。拉兹马拉说:“把我昨天给你说的话再给他重复一遍——然后给他五分钟滚出去。”

4

对比尔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时间。

他同保罗不一样。对精力充沛、争强好胜、意志坚定、心怀大志的保罗来说,坐牢最大的痛苦是无助感。比尔的本性更温和——他承认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于是他就祈祷(他没有将宗教信仰表现出来,而是在深夜睡觉之前祈祷,或者早上别人起床之前祈祷)。令比尔痛苦的是,时间流逝得太慢。现实世界的一天——忙忙碌碌地解决问题,做决定,打电话,开会——一晃就过去了,而牢里的一天漫长无比。比尔发明了一种将现实时间转化为牢狱时间的办法。

现实时间             牢狱时间

1秒            =        1分钟

1分钟        =        1小时

1小时        =        1天

1星期        =        1个月

1个月        =        1年

两三周之后,比尔终于意识到他们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出狱,于是时间这一维度对比尔来说全变了样。与已经被判刑的囚犯不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在牢里待九十天还是五年,所以他不可能过一天就在墙上做一道记号,倒数重获自由的时间。过去多少天都没有什么差别——他不确定自己将在牢里待多久,所以他感觉自己将永远待下去。

他的伊朗狱友似乎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体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美国人所受的训练让他们追求立刻出结果,所以拖延令他们痛苦无比;而伊朗人却满足于等待,等待明天,等待下星期,总有一天会等到,就像他们在做生意时漫不经心一样。

不过,随着国王统治的动摇,比尔在一些伊朗狱友眼中看到了绝望,他开始不相信他们。他出言谨慎,没告诉他们有谁先回了达拉斯,也没告诉他们,争取他获释的谈判进行到何种程度了——他担心,他们会把这些信息当作救命稻草卖给警卫。

他越来越适应牢房的环境。他学会了忽视尘土和蚊虫,习惯了寒冷的、黏糊糊的、令人毫无食欲的食物。他学会了在一个狭小的、明确规划出的个人空间内生活,那里是他自己的“地盘”。他努力保持活跃。

他用各式各样的办法打发时间。他读书,教保罗下棋,在走廊锻炼,同伊朗人聊天,掌握广播和电视新闻中的所有信息,还有就是祈祷。他对监狱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调查,丈量牢房的面积、走廊的长度,勾勒平面图。他坚持写日记,记录下牢狱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以及探访他的人告诉他的所有事和所有新闻。他使用名字的缩写字母而不是全称,有时还会加入虚构的时间,或者真实事件的修改版本。倘若日记被没收,审查人员读过之后将不知所云。

同所有地方的囚犯一样,他迫切期待有人来探监,就像孩子期待圣诞节。EDS公司的同事会带来可口的食物、温暖的衣物、新书,以及来自家人的信件。有一天,基恩·泰勒带来了比尔六岁儿子克里斯托弗【18】站在圣诞树前的照片。尽管只是在照片中看到儿子,比尔还是顿时充满了力量——他知道自己所期待的是什么。他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决不放弃希望。

比尔将写给艾米丽的信交给基恩,基恩会在电话里念给她听。比尔认识基恩十年了,关系亲密——撤离行动后他们就住在一起。比尔知道,基恩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冷漠的人——有一半的冷漠都是他装出来的——但是在给妻子的信中写“我爱你”之类的文字还是挺难为情的,因为得通过基恩之口将这句话转达出去。最终比尔还是克服了心理障碍,因为他非常想让艾米丽和孩子们知道他有多么爱他们,说不定他再也没机会对他们说这句话了。这些信就像是执行危险任务之前飞行员写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