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亡的示范(第2/8页)
这两个朋友多年来总是这样一起谈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已形成一种默契,成为她们长期亲密生活中的某种乐趣。伯罗斯小姐的话很难说不对。比勒小姐对这一天最糟糕的打算也莫过于沉闷地开上几个小时的汽车,艰苦地视察,以及可能要与那些不辞辛劳来参加会议的医院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委员争论几句。于是她拖过晨衣披在肩上,用脚摸索到拖鞋,穿了进去,趿着鞋走进浴室,就这样朝着见证一桩谋杀案的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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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下雨,但一路走来还没有比勒小姐担心的那么糟糕。她抓紧时间在9点前赶到了希瑟菲尔德,正好遇上了早晨最后一个高峰时段。宽阔的乔治大街被车辆塞得满满的。女人们开着汽车将赶着去上班的丈夫送往车站,或是将孩子们送往学校。货车当街装卸货物,公交车卸下乘客,装上了一批新的。在三排交通灯前,行人鱼贯穿过马路,他们手中的雨伞倾斜着,以抵挡丝丝细雨。儿童们的外表看起来过于一致,都有着私立学校学生的干净整洁。男人们大都戴着圆顶礼帽,手提公文包。女人们则穿着随意,介于城市的时髦、靓丽与乡村的不修边幅之间,这是她们这一类人的特色。比勒小姐一边等待绿灯,等待行人穿过马路,一边寻找十字路口医院的路标。她看了一眼市政厅漂亮的18世纪建筑,一排精心保护的木制房屋以及圣三一教堂那辉煌灿烂的卷叶花饰尖顶,对这一精心保留了古典建筑的繁荣街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街对面的现代商店显示出这种对文化古迹的关怀也许迟了30年。
终于看到了路标。穿过浓密树荫夹着的乔治大街便是通向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大路。路左边是一道高高的石头墙,里面便是医院的庭院了。
比勒小姐已经做足了准备工作,她汽车后座上那个鼓鼓的公文包里装有一份内容翔实的历史材料,一份前任视察员的报告以及医院管理委员会的评论。这份评论表达了应该将视察员乐观的建议实施到何种程度的看法。从调查中她了解到,这家医院历史悠久,是一位富商于1791年建立的。富商是本地人,少时由于家贫不得不离乡背井去伦敦谋生,退休后回归故里,想将晚年时光消磨在赞助慈善事业上,同时也让邻里不再小看自己。他本可以去救济孤儿寡妇或是重修教堂,买得慈善家的名声,并获得灵魂上的拯救。可如今是一个科学和理性胜过信念的时代,为一家收治穷苦病人的医院捐赠基金成了时尚之举。于是在当地的咖啡屋内举行了一场慷慨激昂的会议后,约翰·卡朋达医院便诞生了。医院原来的房子是一座别具特色的大楼,长久以来一直作为他用。最初是一座结实的维多利亚式纪念馆,在那里夸张地卖弄它的虔诚,后来变成了20世纪更为实用的建筑,却早已风韵全失。
医院一直在繁荣发展。本地居民大都是家道殷实的中产阶级,都有一股慈悲为怀的心性,而且当时也没有什么项目可以让他们展示这种善心。二战前,医院在侧边增建了一排配置较好的单人病房。国家卫生部建立前后,伦敦和其他一些更远地方的阔绰病人慕名前来就医,自然也招来了杰出的大夫。比勒小姐想起伯罗斯曾谈到一家伦敦的教学医院如何有名气,话虽如此,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名声也不错。一个女人完全可以认为在一家发展中的地区综合医院担任总护士长是不错的工作。她会被她所服务的公众一致看重,会在当地传统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
她来到了正门前。左边是门房的小屋,由精雕细刻的砖头砌成,装饰过于华丽,显然是这幢维多利亚时期建筑的一处遗存。右边是大夫们的停车场。已经有三分之一的车位被劳斯莱斯和奔驰车给占了。雨停了,虽说已经天亮,却是一月份常有的那种灰蒙蒙的天,医院里全都亮着灯。在比勒小姐看来,它就像一艘抛了锚的巨大轮船,灯火通明,潜藏着巨大的能量和活力。左边延伸出一排低矮的玻璃墙建筑,那是新建的门诊部。几个病人正排着队无精打采地向入口处走去。
比勒小姐将汽车开向门房的问询窗口,摇下车窗,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身穿制服、体态笨重的守门人傲慢地从小屋里走了出来。
“小姐是综合护士协会的吗?”他装腔作势地说道,“您从这扇门进来太遗憾了。护士培训学校在南丁格尔大楼,从温彻斯特路的大门进去大约只有100码远,我们一般到南丁格尔大楼都从后门走。”
他说话时态度虽然谦恭,语气里却大有责备之意,似乎在感叹对方竟如此缺乏判断力,给他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
“走这扇门总还能到学校吧?”
比勒小姐不想再回到商业街那片混乱的交通中去,也不想沿着院墙去寻找一扇自己不太确定位置的后门。
“当然可以,小姐。”从守门人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来,他认为只有顽固不化的人才会这样做。他俯在车门上,似乎他的指示会非常机密和复杂,但其实出奇的简单,南丁格尔大楼就在新建的门诊部后面。
“小姐,请走左边这条路,开过太平间,您就会到达住院大夫宿舍。然后向右转,在路的分岔处有一块路标,您一定错不了。”
这个不祥的断言看来是正确的。这家医院很大,里面绿树成荫,有像模像样的花园,也有草地和杂乱的树林。这让比勒小姐想起了一家有年头的精神病院,综合医院能有如此宽阔的场地倒是少见。几条路上都清清楚楚地标有路标,只有一条通向新建门诊部的左边。太平间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它是一幢丑陋的小房子,被巧妙地建在小树林中,矮矮地趴在那里。这种有意将其隔离的做法更使它成为不祥之地。医务人员的住处是新建的,一眼便能认出来。比勒小姐的思绪和平时一样陷入到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抱怨中,毫无理由地认为委员会总是将大夫安排得妥妥帖帖,而为护士培训学校提供的食宿却很不像话。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要找的路标。一块白漆木牌指向右边,上面写着“南丁格尔大楼,护士培训学校”。
她换了挡,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新修的路弯弯曲曲,十分狭窄,路两边堆满了湿淋淋的树叶,连停一辆车的空地都没有。到处都湿漉漉的,显得十分荒芜。路两旁的树紧靠道路生长,强健、黝黑的树枝在道路上方交错,构成一道道筋肋,将路遮蔽成了一条黑洞洞的隧道。寒风时不时吹来,将雨水洒落在车顶,或是将一片树叶贴在挡风玻璃上。草地边缘挖出了一些花床,呈规整的长方形,就像一座座坟墓,边上还有一圈长刺的矮灌木。树下光线很暗,比勒小姐不得不打开车灯,前方的路被照得像一条油光发亮的缎带。她将车窗摇下,闻到一股菌类植物的甜香腐味,哪怕是浓烈的汽油味和温暖的乙烯味也不能将其掩盖。她感到自己正笼罩在一团朦胧的、怪异的寂静之中。突然,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一种异乎寻常的时空游离感似乎将她带到了某个陌生的境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无法摆脱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念头,她迅即将它从头脑中清除出去,让自己想象不足一英里之外大街上那令人愉悦的喧闹声,相信生命与活力近在咫尺。可是刚才那番体验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扫兴。她对于自己方才病态而愚蠢的思想十分气恨,便摇起车窗,踩下油门。小汽车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