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亡的示范(第4/8页)

一行人穿过那间棋盘花纹地板的大厅,来到大楼正面的一个房间。罗尔芙小姐悄悄走上前去打开门,站在一旁让其他人进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让比勒小姐走在他前面。她立时有了一种自在感。尽管这个房间本身有一些异常之处——两扇大窗户的彩色玻璃上溅上了污点;大理石铺砌的巨大壁炉有雕像支撑着的壁炉架,雕像太过精致,衣褶也雕了出来;三根日光灯管使高高的模制天花板显得有点俗气——但它还是让比勒小姐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是一个惬意、亲切的世界。这里有与她的职业相关的全套器具:一排排玻璃橱柜,里面摆放着闪闪发亮的精密器械;墙上挂着血红的血液循环图和未必精确的消化过程图;黑板上还残留着上一次讲课未曾完全擦去的粉笔灰;示范教学用的手推车,上面放有盖着亚麻布的盘子;两张示范床,一个真人大小的模特枕着枕头躺在其中一张上;一架必不可少的人体骨架悬吊在架子上,那是一副衰老的骨架,显出一派孤独、凄凉的景象。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止血剂和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比勒小姐像个瘾君子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她后来从这间房子里挑出什么缺点来,在这股有点震慑人的气氛中,仍使她觉得再没什么比这满满当当的教学设备、灯光和家具更亲切了。

她向学生们和教师们微微一笑,以此来给她们安心和鼓励。房间一边早已摆好了四张椅子,她在其中一张上坐下。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要手忙脚乱地大献殷勤,为女士们拉开坐椅,泰勒总护士长和罗尔芙小姐连忙不动声色地在比勒小姐身旁静静坐下,一边一个。这一行人的到来虽然事先已安排好了,看来还是引起了护士们的一阵困窘不安。课堂上有人视察时,很难营造自然的教学气氛,但是看着一个导师费好长时间才将班上的秩序建立起来总是一件有趣的事。根据比勒小姐的个人经验,一个一流的教师哪怕是在炸弹袭击时也能抓住全班学生的注意力,哪会在乎一个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的视察呢?但是她感觉到梅维斯·吉尔瑞小姐看来不会是这类杰出而勇于奉献的教师。这个姑娘——或者说这个妇人——缺乏某种威信。她脸上有一股讨好的神气,似乎随时都会傻笑。对于一个应该将心思放在一种长期事业上的女人来说,她的化妆似乎过浓了一点。但毕竟她只是一个临床指导,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她正处于困境中,全教室的人都在近距离地望着她,比勒小姐决定不要过于苛刻地评判她。

课堂上正准备进行给病人插入胃导管的练习。扮演病人的学生已经在一张示范床上躺下,她穿的检查服外围上了一件围涎,头搁在几个枕头上,两边各有撑架支撑。她长相平常,有着一张饱满、固执、奇特的成熟脸庞,毫无光泽的头发从高高的额头开始难看地向后梳着。她躺在刺眼的长条状灯下一动也不动,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又奇怪地显得有些夸张,仿佛正全神贯注于某个秘密的世界,用她的意志力努力将自己与整个插管过程分离开。突然,比勒小姐感到这女孩也许在害怕,这个想法很可笑,可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突然发现自己极不愿意去看那张表情固执的脸。她对自己这种没来由的敏感十分生气,便将注意力转向护士导师。

吉尔瑞护士用眼光向总护士长表示了她的担心和疑问,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便开始讲课。

“今天上午将由佩尔斯护士来扮演病人。我们刚刚已经拟定了病人的病史和情况。她是斯托克斯太太,今年50岁,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是镇议会的一个废料收集员。她因治疗癌症而进行过喉切开术。”说完,她转向坐在她右边的一个学生说,“达克尔斯护士,请你描述一下斯托克斯太太迄今为止的治疗情况。”

达克尔斯护士开始尽职尽责地讲述起来。她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弱的女孩,一开始说话,脸便难看地红了起来。听她说话比较困难,她自己知道这一点,便讲得十分清楚、详尽。比勒小姐想,真是一个谨慎认真的小东西,或许并不十分聪明,但是很勤奋,为人可靠。只是没有人去为她脸上的粉刺做点什么,真是可惜。当达克尔斯护士描述斯托克斯太太假想的病史时,比勒小姐脸上一直保持着明亮的微笑,显示出一种职业的兴趣,她还乘机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班上其他的学生,习惯性地对她们的特征和能力一一暗自做出评价。

在这次流感中病倒的人看来不少。示范室里总共只来了七个女孩。站在示范病床两边的两个女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显然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身体结实,脸色红润,古铜色的头发蓬松地在非同寻常的蓝色眼睛上方厚厚地堆起。她们帽子的冠状部分打了细褶,就像起皱的浅碟子一样,高耸在头上,向前凸出,白色亚麻布做的两个巨大的帽翼向后突起。比勒小姐从她的学生时代起便知道如何用两根有白色针尖的帽针玩出花样来,这种技巧能将这样一座不结实的古怪“大厦”牢牢地固定在蓬松而有弹性的头发上,她深谙此道。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制服式样过时,这让她觉得很有趣。几乎她所参观过的任何一家医院都已经不再使用这种带帽檐的老式帽子了,而是换成了更小一些的美式帽子。这种美式的帽子易于佩戴,价格更便宜,洗熨也方便。有些医院甚至发放一种用后就扔的纸帽,令比勒小姐甚感遗憾。但一般来说,医院对于自己的护士制服总是刻意保护,不愿意随便加以更改,约翰·卡朋达医院显然是墨守成规的,甚至连它的制服套裙样式都有点老气。只见这对双胞胎从粉红色的方格花布袖子里伸出了长着斑点的丰满手臂,比勒小姐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她们裙子的长度一点也不向如今时髦的式样和风气退让,强健的双脚上穿的也是一双黑色低跟系带鞋。

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其他学生,看见一个安静的、戴着眼镜的女孩,她有一张长相平凡但显得聪明的脸。比勒小姐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会很乐意让这样一个女孩在任何病房里工作。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深色皮肤、紧绷着脸的女孩,脸上化妆过浓,且明显摆出一副对示范教学不感兴趣的神气。相当一般,比勒小姐想。比勒小姐喜欢使用这类不太时尚的形容词,并且准确地知道这些形容词的意思,用起来泰然自若,这曾经令她的上级尴尬过。她常说的一句话“护士长收到一个模范的女孩”,意思就是这个女孩出生于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中等学校教育,她穿的裙子起码要长过膝盖,对于当实习护士的荣耀和责任有清醒的认识。班上最后一名学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那头亚麻色的头发藏在帽子里,帽檐低低地压在眼眉上,这是一张生气勃勃、具有时代感的脸。比勒小姐想,她太漂亮了,足可以上征兵招贴画。但不知怎么的,这却是她最不会挑上的一张脸。正当她思考这其中的原因时,达克尔斯小姐的陈述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