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圈焦土(第4/10页)

他躺在床上时睡时醒。因为头上的绷带,他不能很舒适地把头搁在枕上,又由于失血,他的头脑格外清醒,思维活跃,让他更难入睡,当他真的打起瞌睡后,却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正和梅维斯·吉尔瑞走在医院的院子里。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在树林间蹦蹦跳跳,手中挥舞着园艺剪,开玩笑地说道:“在一年之中这个万物沉寂的时候,你能找到这个东西给我们看,真是太妙了。”

看到她从枯树枝上剪下盛开的红玫瑰,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到玛丽·泰勒的尸体,那雪白的脖子被刽子手的绳索套住了,正在一棵树枝上微微摆动。

到早晨,他睡得更沉了。即便如此,响个不停的刺耳的电话铃声还是立刻把他惊醒。他旅行钟上的夜光表盘指示现在是早晨5点49分。他艰难地从凹陷的枕头上抬起头,用手去摸电话听筒,立刻辨别出了那声音。此刻他明白,他能够将它与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女人的声音分辨开来。

“达格利什先生吗?我是玛丽·泰勒。很抱歉打扰你了,但我想你会愿意接这个电话的。我们这里起火了。没有什么危险,只是院子里起了火。好像是从那个废弃了的园丁小屋烧起来的,离南丁格尔大楼大约有50码远。大楼本身没有什么危险,但火势在树木间蔓延得很快。”

对于他能如此清楚地进行思考,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的伤口也不再痛了。他确确实实地感到头变轻了,觉得有必要用手摸一摸用粗纱布做成的绷带包头,让自己相信它还在那里。他说:“摩拉格·史密斯,她没事吧?她常常到那小屋里去。”

“我知道。今天晚上她把你送来之后告诉过我了。我给她在这里找了个地方过夜。摩拉格很安全。我检查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大楼里其他的人呢?”

一阵沉默。然后她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变得尖了一些。

“我现在就去检查。我绝没有想到……”

“当然没有想到。怎么会这样?我马上过去。”

“有必要吗?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坚持说你应该休息。消防队已经把火势控制住了。一开始他们还担心南丁格尔大楼受到威胁,但是他们砍倒了最靠近的一些树。火半小时后就会熄灭。你不能等到早晨吗?”

“我现在就过去。”他说。

马斯特森正仰面躺着,因为疲倦睡得很沉,面容因为熟睡而变得呆板起来,嘴半张着。花了将近一分钟才把他叫醒。达格利什本想把他一个人留下,让他自己在那里恍恍惚惚地发呆。但是他知道,自己目前这种虚弱的状态无法安全驾驶。马斯特森终于被摇醒了,听到他的上司发布指令,他没有发表议论,只是愤愤地穿上衣服。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有问达格利什为什么决定返回南丁格尔大楼,但从他那阴沉的态度可以明显地看出他认为这次返回完全没有必要,因此去医院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

在看见医院之前,火光映红的夜空便映入了他们的眼帘。当他们开车穿过温彻斯特路大门时,就听到了燃烧的树木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噼啪声,闻见了能令人产生丰富联想的树木燃烧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它是那么的浓烈和香甜,打破了马斯特森愤愤不平的郁闷心境。他用力呼吸,声音很响地表示满意,快乐而坦率地说:“我就喜欢闻这种气味,先生,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想起夏令营当童子军的日子,我们裹着一床毯子,围着营火坐着,看火花冲上夜空。13岁时的日子真是太美妙了,我当上了一个巡逻兵小头目,有了一点权力,那真是无上的光荣,简直无法想象。你知道的,先生。”

达格利什不知道。他在孤独而寂寞的童年里,被剥夺了玩这些部落游戏的乐趣。但是窥见马斯特森的性格,也是一件有趣而令人惊异的事。在童子军里当巡逻兵头目!好啊!为什么不呢?假设给他一个完全相同的经历,一个不同的命运转折,他就会轻易地当上一个街头小团伙的领袖,他最本质的勃勃雄心和冷酷就会得到发展,他就会走上另一条道路,而不是现在这墨守成规的一套。

马斯特森把车停在一棵处于安全距离的树下,和达格利什一起向起火的地点走去。他们突然很默契地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树的阴影下默默地观望起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也没有人走近。消防员正忙于他们的工作。只来了一部消防车,他们显然正从南丁格尔大楼接出消防软管。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但它造成的后果仍然是惊人的。小屋已灰飞烟灭,只留下一圈焦土,标明它曾经所在的位置,周围的树变成了黑色的绞刑架,仿佛受着燃烧的伤痛而扭曲着收缩。在树林边缘有一些幼树仍在熊熊燃烧,在消防水管中水枪的冲击下发出爆裂声。一阵猛烈的风吹起一股火苗,它们扭曲、翻滚着,从一棵树尖跳到另一棵树尖,立刻燃烧了起来,就像点亮了一支蜡烛一样发出白热的光,然后被一支准确无误地瞄准它的消防水管扑灭。当他们驻足观望时,一棵高大的针叶树突然着了火,一阵金针般的火花雨落了下来,引起一阵轻微的惊叹。达格利什看见几个身披黑斗篷的学生,她们一直远远地看着,然后悄悄地走进火光之中。火光瞬间照亮了她们的脸,他想自己认出了玛德琳·戈达尔和朱丽亚·帕多,然后看见了总护士长那叫人绝不会认错的高大身影正向她们移动过去。她说了几句话,那几个学生转过身,极不情愿地走进林子里去了。就在此时,总护士长看见了达格利什,站着停顿了一会儿。她裹在一袭长长的黑斗篷里,帽兜向后拉下,靠着一棵幼树站着,就像一个钉在柱子上的受难者,火光在她身后跳跃着,照亮了她白皙的皮肤,然后慢慢地向他走来。这时,他发现她的脸十分苍白。她说:“你是对的,她不在房间里,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达格利什没有回答。他的心里很清楚,有一句话仿佛在他自己的意志掌控之外要讲出来:不要太快地探查出犯罪的所有线索,要站在一个很高的高度俯视它。一幅没有阴影的风景画在他眼前铺展开,他一看就心领神会,再清楚明确不过了。现在他全明白了。不只了解了那两个女孩是如何被杀、何时被杀的和为什么被杀,也不只明白了凶手是谁。他明白了整个犯罪的基本真实情况,因为它是一桩犯罪。他也许永远无法证实它,但他完全明白。

半小时后,火熄灭了。用过了的水管蠕动着,砰的一声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卷起尘土,喷出小股辛辣的烟雾。最后的旁观者也都已经散了,火与风的不谐和声音被一种轻微的咝咝背景声代替,又时不时被消防官员的命令声和他手下模糊不清的声音打断。风也小了一些,它从冒着蒸气的地面吹过来,触在达格利什的脸上,温柔、暖和。到处充满着木头烧焦的烟味。消防车的车头灯转过来照在了那一圈冒烟的土地上,那里曾经是那小屋的所在地。达格利什向它走过去,马斯特森在他左边,玛丽·泰勒在他右边。热气穿过他鞋子上的洞,让他的脚很不舒服。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留下。一块扭曲成奇怪形状的金属板,那也许是炉子的一部分;一把烧焦得走了形的金属茶壶,轻轻一踢,就使它彻底分解,几乎认不出来。还有一样东西,只留下形状,可即便以最为亵渎神圣的死法来看,那也仍然是一具可怕的人体。他们默默地站着朝下看,花了几分钟才辨认出一些细节来。骨盆在失去肌肉的包裹之后,样子十分可笑地缩小了;头颅向上翻过来,清白得就像一个圣餐杯;大脑烧没了之后,在颅骨上留下了许多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