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5页)
他说的没错,她能感觉到他们,那些幽灵。时间在这里好像停止了,似乎他所有说过的话和过去的记忆都还飘浮在这间谷仓里。她似乎能看到少年的柯尔,光着膀子在一辆老古董车前忙来忙去,金属工具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小吉米坐在一旁晃着双腿,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柯尔的拇指再一次摩挲过她手腕上的疤痕,奥莉薇亚的心跳加快了,血液中不断冲撞着的逃跑的本能又一次浮现出来。
“我以前特别喜欢把东西拆开,然后看自己能不能把它原样装回去。”他说。
“你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剖析的对象变成了人。我看过你在书里解构人的动机,分析是什么促使人们游走在危险的边缘,比如爬山,或者其他可能危及生命的事情。你就是把他们剖析开来看人们为什么会进行极限运动的。”
他瞥了她一眼。“你真的看过我的书?”
这一次她笑了。“想听真话吗?大部分我都是跳着读的,有些只看了看腰封。但是你最新的一本书我最近正在看,那本描写幸存者的。或者说,我是从你父亲的桌子上把它偷偷借来的。”
“这本书放在他桌子上?”
“在抽屉里,我进去找你的电话号码的时候看到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书签。”
“他看过?”
“看样子是的。”
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把她解构清楚,看一看是什么能量在支撑着她。他的形状完美的嘴唇离她是那样的近,她不禁想象起这宽厚性感的嘴唇贴在自己唇上的感觉。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有了形状,迅速开始膨胀升温。她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却完全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只能用说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斯文·威尔治曼,你在有关无人区飞行的飞行员的那一章里提到的那个人,你说他一直带着幸存者的负罪感在飞行,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本该代替自己的妻子死去,所以他才一直追逐着死亡,才有胆量去尝试各种高难度动作。你在书里写你认为他心里的一部分是想要求死的,为了惩罚幸存下来的这个自己。”
她转过去正对着他。“你也是这样的吗?”她朝谷仓偏了偏头道,“你觉得死去的该是自己,不是你母亲或者是吉米吗?这就是你一直在冒不必要的险,并且追逐其他同样这样做的人的原因吗?”
他久久地望着她。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树枝轻轻拍打着谷仓的房檐。他摸了摸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我本该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不过我倒是从来没从这个方面考虑过。”他说。
“有时候解构别人比剖析自己要容易。”她顿了顿,然后道:“我最一开始读你的作品的时候,很羡慕你能那样马力全开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现在我明白了,那根本不是自由,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牢笼。”
艾斯跑到他们的脚边嗅来嗅去,柯尔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耳朵,它爬到他的靴子上,前爪搭在他膝盖上摆尾乞求进一步的爱抚。
奥莉薇亚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得在和波顿父女约好的钓鱼指导之前处理完其他的杂务,但是她现在又对柯尔好奇的不得了。“苏丹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的表情紧张起来,眼神变得深沉。
他沉吟许久后道:“全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事先想到那里的局势会有多不稳定的。”他顿了顿道:“事实上,我确实事先查了,但是当时时间太紧,我又被肾上腺素冲昏了头脑。”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错,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嗑药的缘故,那些药让我的记忆力下降得很厉害,也让我的目光变得狭隘。我那时打算去面对面采访一位叛军领袖,荷莉和泰跟我一起去了,她当时是在为国家地理杂志拍摄纪录片。但是我们都忽视了一件最基本的事情——我们还有另一个身份是父母,在做好一名记者前理应承担起为人父母的责任,我们的儿子应该比揭露这个世界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暴行更重要。”
“这是个两难的决策。”
“不是的。只要你深深挖掘自己的内心,然后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促使你把这些故事和图片展现给世人?是那些暴行吗?还是因为揭露这些惊人的不公正可以成为反抗暴行的工具?你这样做又有多少成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成就感,因为可以在这样震惊的事件中推波助澜,从而一举成名,成为一个英雄记者,敲定下一部电影的合作计划,然后掩盖过去的罪恶?”他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中间又有多少是自我陶醉的成分?”
奥莉薇亚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刻自己的回答会对他影响很深。
“那天中午,我处理好了采访最后的所有细节,泰和我们一起待在瓦迪哈勒法[36]的一间出租屋里。我们是自由主义者,在圈子里向来引人注目,广受好评,所以我们自己在家里对儿子进行家庭教育以及给我们的儿子一个基本的普及教育。我们太过自以为是,被傲慢冲昏了头脑,甚至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所以注定会出问题的。那天瓦迪哈勒法的街上发生了恐怖袭击,非常突然。我们正准备逃走的时候,泰摔倒了,然后淹没在了混战的人群中。荷莉和我费力地从人群中清出一条路,泰也在街对面奋力想要冲过来和我们汇合。”
他停下了话,眼神飘向了远处,表情已经不像刚才那般。
“泰差点被一把大砍刀砍倒,但上臂还是被砍伤了。我想方设法地挤进人群中抓住他,然后抱着他回去找躲在门口的荷莉。泰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的手上,脸上,还有胳膊上,全都是他的血。”他的声音哽咽了,停下来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继续道:“我们都接受过紧急救护训练,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后找东西给他包扎,然后去找了医生。这件事让我们久久不能平静。这是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丧钟几乎就在身边响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从那时起终结的。”
“为什么?”
“我和荷莉大吵了一架,互相指责。我们也试着继续下去,但是泰与死神擦肩而过始终是个不可修补的裂痕,清清楚楚地证明了我们组建成一个家庭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我和荷莉能从彼此的每一次对视,每一次触碰中读到对对方的责备,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自责,尖酸的指责,还有我们作为一对夫妻究竟该扮演怎样的角色,以及这个家又该怎样继续走下去的质问,所以她离开了。暂时休息一下,她是这么说的,让我们都仔细思考一下。结果暂时变成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