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内外(第4/18页)
“我觉得必须立刻动身,”她对她女儿说,“你可能没有发现,但爸爸的病实在太折磨人了。我身上整整掉了七磅。现在我只想闭着眼睛,躺在贝拉那洒满阳光的凉台上,把这几个礼拜受的苦统统忘掉。”
这就像某种香皂的广告。娇宠你自己。画面是一个裸身的女人泡在满是肥皂泡的浴缸里。实际上,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母亲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希拉知道,那洒满阳光的凉台很快就会塞满贝拉那鱼龙混杂的名流朋友、假冒的艺术家、令人厌烦的老同性恋,她父亲称他们是“冒牌大杂烩”,但他们能让她母亲开心。“你呢?你干吗不一起去?”——她的提议有口无心,但总算有了这么句话。
希拉摇摇头:“下周就开始排练了。我想,之前去一趟伦敦,我得开车去别的地待一待。没什么计划,就是开车。”
“为什么不带上个朋友?”
“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让我神经紧张。我最好是一个人。”
除了实际层面的问题,她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深谈。谁也不跟对方说:“你真是那么不幸福吗?对我,或者对你来说,难道是无路可走了吗?未来会怎么样呢?”相反,她们讨论是否让园丁和他妻子住进来,约见律师的事等到她母亲从卡普戴尔回来以后再说,需要寄出的信件,等等……没有情感投入,就像两个秘书,她们并肩坐在一起,阅读、回复那些吊慰信。你负责从A到K的,我负责从L到Z的部分。回信也多少是这样的句子:“深为感动……你的同情大有助益……”就像每年十二月寄出圣诞贺卡一样,只是措辞有所不同。
翻看她父亲那本旧地址本时,她偶然发现了巴里这个名字。尼古拉斯·巴里指挥官,英军优异服役勋章,皇家海军(退役),爱尔兰,托拉湖,巴利范恩。名字和地址下面都画了线,一般意味着此人已死。她瞧了她母亲一眼。
“我还纳闷爸的老朋友,这个指挥官巴里为什么没来信。”她不经意地问道,“他已经死了,对吧?”
“谁?”她母亲一脸茫然,“啊,你是说尼克?我觉得他还没死。他几年前出了一次很严重的车祸。但在这之前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他好多年都没来过信了。”
“为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吵过一架,但我一直不知道因为什么。你看到这封阿巴思诺特将军的来信了吗?写得非常贴心。在亚历山大港那会儿我们在一起。”
“我看见了。他这人怎么样?不是说将军——是尼克。”
她母亲向后一仰,倚在椅背上,琢磨着怎么回答。
“坦率地说,我从来就没有看透这个人。”她说,“他要么是所有人中最能逗趣的一个,尤其是在聚会上,要么是谁都不搭理,尖酸刻薄的那种人。他性格里有种野性。我记得他在我跟你爸结婚不久就来家住过——他在婚礼上是伴郎,这你知道——他把会客室里的家具全都翻了个底朝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把我气得都快疯了。”
“爸爸没生气?”
“我不觉得,我也记不清了。他们是老朋友了,一起服役,小的时候在达特茅斯时就在一块儿。后来尼克离开海军,回爱尔兰了,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疏远了。实际上我有个印象,他是被解职的,但我从来不愿意问起这件事。你知道你爸对部队的事儿一直守口如瓶。”
“是啊……”
可怜的老尼克。心里有一个死结。希望我能跟他握握手,祝福他好运……
几天后她在机场送别母亲,接着完成自己的计划,启程去都柏林。在动身前夜,她在父亲的那些文件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日期和尼克的名字,旁边画着一个问号,但没有任何字句解释这些日期与什么有关。1951年6月5日。1953年6月25日。1954年6月12日。1954年10月17日。1955年4月24日。1955年8月13日。这个日期列表跟档案中的其他文件没有任何关联,应该是意外掉进来的。她把这些日期抄下来,放进一只信封,夹在她的旅游指南里。
好了,无论如何,她已经上路,去……去做什么?去以她先父的名义,向一个已经退役,没有受到晋升的军官道歉?年轻时野性十足,聚会中最能逗趣的人?想象出来的形象让人提不起兴趣,她便开始勾画一个中年老朽,像土狼一样贪婪地笑着,在家家户户的房门上方布设圈套捉弄人。大概他就这么捉弄过第一海务大臣,作为惩罚被一脚踢出部队。一次车祸让他隐居起来,饱受苦难的昔日小丑(但很英勇,她的父亲说,这意思是说——他在战争中跳进满是油污的海水营救落水的水兵吗?)坐在某个乔治王时代的公寓里或者假造的城堡里,啃着指甲,喝着爱尔兰威士忌,抱憾往昔那捉弄他人的快活日子。
这是十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从都柏林开出七十多英里,田野变得绿意盎然,苍翠繁茂,不知为什么这里人烟稀少,更多的河流带着泛泛水光向西流去。接着,无数的池塘湖泊突然出现,凸出的地岬穿插其间,心里期待的那回荡在乔治王时代公寓的铃声消退下去。这里没有高墙包围的庄严领地,只有路边的水田,也没有任何道路通向远处如碎银般闪烁的片片湖泊。
官方指南对巴利范恩的描述十分简要。“位于托拉湖西面,村边有众多较小的湖。”“吉尔默徽章”旅店有六间卧室,没有提到是否带有现代设施。要是出现最最糟糕的情况,她可以给尼克打电话,说他老朋友的女儿困在附近,他能否介绍一家地处十英里内的舒适旅店,她希望明天一早前去拜访他。接电话的会是他的管家,一个老家臣。“如果你愿意接受指挥官的款待,留宿巴利范恩城堡的话,他会很高兴的。”几只爱尔兰猎狼犬高声吠叫,而那位东道主则拄着手杖,出现在台阶上方……
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所教堂的塔尖,这就是巴利范恩了,一条村路蜿蜒上升,两边是几座灰暗的房舍和店铺。店铺的门上挂着牌匾,都是“德里斯科尔”和“墨菲”这类名字。“吉尔默徽章”旅店应该刷上一层白灰才好,但从一个窗口探出的金盏花正大胆地绽放出第二季的花朵,说明这里的人对色彩很有品味。
希拉泊好她的小型奥斯汀,眺望四周的景致。“吉尔默徽章”的门开着。门厅同时也是一间休息室,墙壁光秃,十分整洁。这里一个人也看不见,只在入口左侧的柜台上放着一把手摇铃,看来得用它来叫人。她拿起来摇了几下,只见一个面容愁苦的人从里屋走了出来,腿跛着,戴了副眼镜。她暗暗叫苦:这该不会是陷入困顿落魄的尼克本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