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11/92页)

荒凉的城市。夜色,不断渗透的腐烂。不时传来保安有节奏的脚步声。或是猫头鹰撞击屋顶天线时发出触电般的痉挛,这几只带电的小猫头鹰长时间地扑打着翅膀,身体不停地旋转。咯咯作响的老爷车被黑暗吞噬了,不知它正驶向何方。空气展开了巨大的翅膀,也铺开了巨网,收获着蝙蝠、飞机,以及突然焕发了生气的幽灵。飞机不停地横冲直撞,想要摆脱紧追其后的爪子。内部整洁,功能齐全。形状规整,表面闪亮。

男人轻轻地转过身来,面向着左侧蒸汽腾腾的窗玻璃。一双又大又圆的蓝眼睛镇定自若。整齐的西装,翻领上插着一块白色的手帕,领带,布满皱纹的长脖子,凝视的双眼。

座位轻轻地摇晃,一排排的乘客心中泛起一丝忧虑。他们全都把目光投向那位优雅的西方人,想在他那张重要的脸庞上寻找到危险的迹象。游客十分泰然、镇定。飞机微微震颤,男人再一次轻轻转过身去,面对着左边的小窗户。座位又一次摇晃起来,金属机舱内的乘客表现出短暂的恐慌,他们又一次瞧着那位显赫的乘客,仿佛他的反应才是检验飞机航行质量的标准。他们激动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然后焦虑地东张西望。但是,那位优雅的外国客人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安。他转身看着身边的乘客。这是一个年轻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左侧的眉角处有一块类似种痘时留下的疤痕。他和那个被困的卡车司机简直一模一样。在海难发生的那个污秽恶心的晚上,那辆古老不堪、貌似蛙类生物的卡车……

乘客们无法保持安静,他们有的手里抓着手帕和纸巾,不住地擦拭自己的额头;有的蜂拥至抽烟区域,密切注意那位贵客难得做出的意味深长的手势;有的盯着自己的手表,在座位上扭来扭去。飞机缓缓地向一侧倾斜,从右向左,然后又从左向右。那位穿着体面、头发花白的绅士随着飞机的运动身体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一会儿靠近窗子,一会儿靠近身边的乘客,一会儿又向身边的乘客靠近。尽管如此,他和那位游伴,抑或是保镖的人之间的谈话外人无法听见。“我们快到首都了。按照15世纪传下来的文献,这里是一个空中走廊的交汇点,共有八条铁路主干线、九条公路横穿此地。”播音员的声音没有丝毫不安。游客们坐直了身体,显得镇定了许多。“这里的语言属于印欧语系中的罗曼语。最大的港口年吞吐量为4000万吨——位于古希腊人聚居地内。”老人再一次靠近那个卑微的家伙。他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声音其他人听不见,好像在传到别人耳朵里之前它已经被吸走,被摧毁了。年轻人回答的时候手舞足蹈,和他身上穿的紧身衣服不合拍,和身边客人温文尔雅的做派格格不入。

“这个国家是一个共和国。主席是国家和军队的最高长官。他有权任命和解雇部长,以及政府部门的其他领导成员。他确立了外交使团的地位,有权派驻并且召回大使,接受和召回任命状,国务卿的命名和城镇、区县、街道的命名,制定公民行为准则,以及津贴和分配制度,签署国际公约。”播音员的介绍流畅、清晰,她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任何声响。“在国家政策的鼓励下,出生率为18.6%。国家大部分人口生活在低地。这是一个一党制的社会主义共和国。国家主席同时也是该执政党的总书记,党员人数占国家总人口的20%。法律禁止公民和外国人接触。国家的单位货币等同于0.15卢布,0.2美元。这里有大学,图书馆,报社和电台。电视一天播出四个小时。”

游客无声地交谈着,他的邻座以手势,或是眉毛的运动表示自己赞同的观点。实际上,他甚至好像在用语言答复那些无声的短语。

“自然地貌十分均衡:三分之一为山区,三分之一为峡谷,剩余的则是平原。河流自中部向四处放射。森林覆盖率为四分之一。温带大陆气候。西部受到海洋的影响,西南部属地中海气候,东北部为大陆气候。山区和海边有许多旅游景点,还有一些封建时代的艺术纪念碑。”

花白头发的绅士把一只手伸向右侧的小桌板,但乘务员已经抢先了一步,她弯下腰,手中的饮料供他挑选。一只银色的托盘,褐色、黄色,还有绿色的玻璃杯微微颤动。金色的鬈发,修长、白皙的玉手。一件巴里纱长裙。半透明布料包裹的裸体。乘客仿佛对此视而不见。机身向右侧倾斜,舱里的乘客一阵骚动。

“随着铜器时代的文明出现移民。移民的浪潮……和奥斯曼帝国的战争……来自伊斯坦布尔希腊贵族的执政者。我们已经接近首都,这里的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90人。出生时的预期寿命为67岁。”

乘务员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她注视着,并且等待着她的客人——优雅的参议员,牧师,君主,管家,管他是什么身份。花白的头发成波浪形卷曲,额头狭窄,布满皱纹,白里透红的脸庞,湿润的眼睛,大耳朵,高鼻子,嘴巴微微张开,浆洗考究的衣领,深红色的领带,嘴里发出无声的语句……

没有一点儿声响。平缓、安静的飞行。好像原地运动,在银色鲸鱼的肚子里,在天空的水流中静止不动。摆放着果汁、春药、毒药的托盘。白色、绿色、黄色的玻璃杯,但是,那位来自火星的客人没有反应。模特儿仍旧弯着腰,托盘上是赤裸的双乳,中央是小灯泡似的乳头……

养老金领受者右边的小胡子男人实在无法忍受了。他从桌上的那一摞纸牌里抽出一张黄色的方块,高高举起,想以此把那位绅士从梦幻中惊醒,对他的部下有些恼怒。

“小姐,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电池掉在家里了!我告诉你:他的助听器根本不工作。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小伙子,他在节食,连肠子都清空了。”

然而,绅士的确动了一下,试图修复那对小型晶体管耳塞。他摘下耳机,把耳塞装上去。他也的确看见了女人的上身,没错,他最终注意到了阿芙罗狄蒂的塑像——当然,他非常感兴趣,真的。他的喉咙里响起一阵干涩的吞咽声,黏稠的唾液,受阻的话语含混不清,毒蛇般的领带,随后,那张甲壳纲动物般的嘴巴又发出了阵阵无声的搏斗,直到他的邻座明白了这个命令,并将其传达给那个女子,而她的身体此时已经僵硬,胸脯靠在托盘上,小胡子男人的吼叫使她感觉震耳欲聋。从外表看,只有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其余的乘客则无动于衷,似乎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