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桑庐密谈一灯如豆,静轩生隙半壁清辉(第4/6页)

标注重点,然后将它卷好,装入随身带的行囊之中。

匕首、手电、指南针、手枪……他头也不抬,一件件装检好。

“你真的要去?”刘则轩问,“连杜云铮都不敢!”

“我和他不一样,”桑卫兰眯起眼,调试一只小巧的望远镜,“我还有别的退路吗?”

其实刘则轩与桑卫兰相交多年,一向了解他的为人:平日里看起来沉稳谨慎,但只有最相熟的人才知道,他喜欢冒险,喜欢赌博,喜欢一切惊险刺激的挑战。

与其说他别无选择,不如说他喜欢冒险。

刘则轩轻轻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去换鞋,那是一双黑色的靴子,是他外出的装备。

“你也去?”桑卫兰是疑问的语气,但眼神里却无一分惊异,这早在他意料之中。

“还能如何?”刘则轩有些忿忿地说,“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叫老三!开上他的新车,”桑卫兰嘴角的笑意更浓,“他好久不做,都闷坏了!”

刘则轩抬脚要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要不要叫上郑涵?”

“算了吧!”桑卫兰边走边说,“他还是太年轻了,容易惹事!”

他们脚步所过之处,郑涵正透过门缝,面色沉郁地窥视着他们。

可他并不知道,在这深夜里无眠的,又岂止是他?

桑卫兰与刘则轩赶到车库时,刘则举正在里面焦躁地踱着步,口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的,一见他俩进来,顿时喜笑颜开,跳上了车。

桑卫兰与刘则轩都忍不住微笑——一听说有“买卖”做,刘则举就两眼放光,将车擦了一遍又一遍,锃亮如新。

刘三爷爱车、爱马、爱酒,爱打架,整个上海都知道。

他与刘则轩是同父异母,长得却不大像。

他是个矮粗汉子,宽肩臂粗,身上全是“疙瘩肉”,力大过人。

头大如斗,偏偏又是个圆脸盘,整日里满脸堆笑,很是“喜相”。

他心地仁厚,爱打抱不平,又爱热闹,天生“自来熟”,见人就叫“兄弟”,女的就叫“妹子”,前日柳迪来“桑庐”,被他醉熏熏地赶着叫妹子,吓得柳迪直躲,桑、夏等人在一旁看了直笑——皆因他心地纯良,无半点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凡认识他的,无论黑白两道,男子妇女,都喜欢他。

他是《水浒》里的人物,喜欢刀枪棍棒,唯独不好“女色”,三十五岁上才在老家讨了个婆娘,过两年才得了一子,他称妻子为“屋里的”,从不带出去,也很少回家。

桑卫兰与刘则轩上了车,他粗声问道:“去哪儿?”“待清园!”桑卫兰声音低,却不容置疑。

刘则举听罢心中一凛:待清园,那可是夏疆的禁地!

夏疆曾任浙、皖、沪三省督军,权重一时,气焰灼人。

现在虽名为下野,不理政务,颐养天命。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三省的兵阀将领,十有八九倒是他的弟子门生,只怕到时起身一呼,应者云集,他家大公子又是上海工务局局长。

连南京的老头子只怕也怵他三分,谁又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待清园”,亦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当年上海滩上最神秘的传说之一。

以夏家之贵,自然有深深如许的宅院,阖家老少都住在那里。

可二十五年前,夏疆在上海南郊包了一座荒僻的山头,陆续建了二十几年,方才建成今日的“待清园”。

据夏家人所说,因此园居于远郊,又远离尘嚣,取其能待来清晓之意,可附近的老百姓,都私下称之为“待请园”。

皆因“待清园”建成的二十几年来,凡参与设计、建工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十有八九皆得怪病死了,侥幸未死的也非傻即残,查不出死因,临死前的表情也十分怪异。

所以坊间的传闻很多:有说“待清园”所在之地本就是乱坟岗,那些冲撞了煞气,所以横死。

有人说夏疆是三省督军,杀人无数,冤气太重,所以修园的人横死。

更多的人说,“待清园”里藏着一个秘密,夏疆不想那件秘密外泄,所以杀死了那些人……

十年前,与夏疆争权的一位军阀董子琛,因为怀疑夏疆在“待清园”中私藏军火,所以带人偷袭“待清园”,不想夏疆事先得到消息,派人伏击,结果董子琛所带的二百多人,仅有二、三人逃了出来,其余全被扫得如筛子一般,血肉横飞。

夏疆因此声名愈胜。

无论如何,“待清园”中又多了二百冤魂倒是真的。

附近的百姓传说,每逢阴雨时节,“待清园”周围闻得见啾啾鬼哭,分不清那到底是阴飒飒的风声,还是群鬼们低低的呜咽?越传越真,越传越邪,以至于夏疆的三妻四妾们,宁愿在老宅中打麻将,也不愿到“待清园”里陪伴夏疆。

除了随从,夏疆也不愿别人到“待清园”,除了他最信任的大儿子夏谙恕。

至于不相干的外人,谁又去触夏疆的霉头?所以那个“待清园”,即使对刘则轩这样的老江湖来说,也基本是个谜。

“去那鬼地方干什么?”刘则举问。

“东方惨案!”

刘则举听说他要去“待清园”,瞪大了眼睛,瞧了他半天,“桑老板,不简单哪,佩服佩服!”

“三爷说笑了,”桑卫兰倚在车座上养神,闻言淡淡一笑,“我哪里还有别的退路?”

“不管怎么样,”刘则举拍了拍他的肩头,“敢到阎王殿里闯一回,也算一条汉子,佩服!佩服!”

刘则轩在旁,不觉皱了皱眉头,“老三,别说笑了,待清园非同小可,你可千万不要大意!”

“你都磨叨一千遍啦!”刘则举不耐烦起来,“那算什么玩意?把你们吓成这样?”

待清园内,烛影迷离。

摇曳的烛光漏过盘长纹窗棂与天弯罩上的碧幔,流泻在冰裂纹地面上,盈盈点点,影影斑斑,迷离惝恍。

夏疆昏然的双眼望去,那是流水浮光般的音符,在空气中流淌。

偏偏想起她的话,世间最美的乐器,莫若梵婀铃,连续,悠扬,婉转,凄迷,那是大明宫中的翻云覆手,是兰亭畔的曲水流觞,是红尘中一段说不清,道不明,曲结于心的缠绵婉转情致。

那一刹那间,夏疆心中是前世今生的恍惚。

目光掠过菱花镜,映出一张苍老的脸。

我真的老了,夏疆想。

变老真的很可怕,你身体的每一点,每一寸,无不告诉你这一点。

夏疆突然觉得冷。

流水般的凉意自指尖始,沿双臂,慢慢浸透整个身体。

恐惧与孤独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蚕食着他的身体。

我很孤独,我很孤独……他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