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月漏芭蕉梦魇闲院,珠执素手意定心经(第3/6页)

周拂尘!周拂尘!郑涵蓦然想起,适才自己翻阅报章,似乎真看到过什么有关周拂尘的消息,只不过自己只想查阅柳忆眉的消息,只是匆匆一扫而过,并未细读。

他忙向前翻去,只觉心中惶惶地,跳得厉害,手也抖得几乎翻不开报纸。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接近真相了而激动,还是害怕看到真相?他终于翻到了那一页,期待而又惶乱、忐忑地读完了那一篇报道:

丧尽天良,才子斧砍妻儿。

千钧一发,孤女床底偷生

这是一系列连篇累牍的报道。

十年前,1917年元宵节,四君子之一的周拂尘在这个圆月之夜不知为何狂性大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与儿子,然后自尽。

而他的女儿,虽因藏在床下而侥幸脱险,但心智上也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报纸上详尽地介绍了李拂尘在事发前如何地德才兼备,与人为善。

他的妻子如何贤良,儿子女儿如何乖巧,家庭是如何地幸福。

案发现场是怎样地血腥残暴,唯一留下的女儿又是怎样地可怜,此案给社会带来了怎样的不良影响……

郑涵没有读下,完全没有读下去。

他看到了那孤女的照片。

在父母与哥哥的追悼会上,才七岁的她,孤凄地站在那里。

缟衣素裙,黑亮的头发盘成如意双鬏,抱着一束白百合。

郑涵认出了柳迪,隔着十五年封尘的发黄的霉烂的岁月,他认出了柳迪的眼睛。

还是那双眼睛,哀怨的、孤独的、封闭的、自卑的、惶恐的,乞求温暖、保护与关爱的眼睛。

她一点也没有变,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一年,她才七岁。

郑涵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怯怯地,总是小心谨慎地,蜗牛一样试探着伸出触角,又随时准备缩回去,因为她缺乏安全,缺乏爱。

她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

郑涵在那一刻有些自责,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总是嘲笑她,欺负她呢?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姑娘?

柳迪的遭遇,激起了他完全的怜悯与保护的欲望。

遇到柳迪这样的姑娘,你很难不同情、不想保护她。

郑涵正沉浸在对柳迪身世的怜悯与伤感中,突然理智向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那柳寒江呢?柳寒江自然不会是自称是柳忆眉独子的李祎璠。

李祎璠与柳迪见过面,且彼此有种莫明其妙的敌意。

那么柳寒江,会是柳忆眉另外收的义子?

等等,柳迪确实有个亲哥哥,有个十五年前被父亲亲手砍死的亲哥哥!

郑涵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用颤抖的手,从包里找出一管笔来,又翻开了随身携带的日记,在一张纸上,凭着报纸和档案所记,写下了柳迪兄妹的生平,他一边写,一边在心中祈祷: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弄错了,一定是……

郑涵翻开笔记与报纸,匆匆地写着,推算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怕被人发现,没有开灯。

到处是灰蓝而晦暗的暮色。

写着写着,郑涵抬起头来,高旷深纵的穹顶上,陈旧而笨重的水晶大吊灯似乎随时要掉落下来。

身后的大理石圆柱,散发着一种寒浸浸的凉意……那种寒意,自头顶始,延着每一根神经末梢,向下漫延而去,像是寒冽的水,沿着脊背,沿着手臂,沿着腿,沿着每一根神经未稍,缓缓地流下去。

这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最恐惧也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寒意。

“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真相会是这样吗?”郑涵喃喃自问。

尽管不愿相信,理智告诉他,要尊重证据,尊重真相。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柳寒江,清光绪34年(1908)生人

柳迪民国元年出生

籍贯江苏,出生地上海。

家庭住址:

家庭成员:陈素斐(母亲)

柳迪(妹妹,上海南洋女子中学一年级)

民国4年(1915年),柳寒江入江南小学一年级

民国6年(1917年),柳迪入同一所学校

民国6年(1917年)6月4日,“周门惨案”爆发后,兄妹两的履历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柳寒江于民国13年(1924)入上海南洋中学(高级)

同年柳迪因头疼,暂休学业

柳寒江于民国16年(1927)毕业于上海南洋中学。

同年入燕大。

柳迪于同年入南洋女子中学

同年,柳迪因头痛,休学在家

民国16年(1927年)12月,柳寒江在燕大图书馆,因《宝相选鉴》而失踪

1927年4月,柳寒江在日本遇到东方若希,恋爱两年

同年,柳迪因头痛,休学两年

1932年,柳迪入燕大中文系

……

他蓦然停下了笔!1917年6月4日“周门惨案”爆发之后,柳迪与他的哥哥柳寒江从未在同一个时空间里出现过!也就是说没有人同时看到过他们!郑涵突然想起了在“枯心堂”外竹林里,那个神秘而诡异的身影;李祎璠曾问过柳迪,她有没有去过日本;柳迪经常头疼,经常会有“预感”;柳迪在睡梦中,竟然见过了一个日本女孩;柳迪已经回上海几天,而她的邻居竟说没见过她,却见到了她的哥哥,而柳迪却与哥哥未曾谋面;柳寒江为什么突然失踪,而不和妹妹告别;柳迪为什么千辛万苦也找不到哥哥……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一个答案,尽管是如此诡异而悚人的答案。

如果真相是这样的话,那桑卫兰一家岂不很危险?

“不好!不好!”郑涵连叫不好,他跳起身来,向外面跑去。

图书馆的大门已经锁了。

一定是闭馆的时间到了,郑涵悄悄坐在不起眼的位置,又没有开灯,图书馆的人以为没有人,所以锁了门。

“开门,快开门!”郑涵一边拍门,一边狂喊,“快来人!”

半晌,一个瘦瘦的老头拖着一串长长的钥匙,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你这个年轻人怎么回事?时间到了还不走?在这里大喊大叫地,吓了我一跳!”

“大爷,”郑涵满头大汗地说,“快开门吧,我有急事!”

“急事?”老爷把眼一瞪,“有急事你不早走?”

“快,大爷!”郑涵急得跺脚,“要出人命了!”

老头一愣,虽然似信不信,还是三下两下打开了铁门,放郑涵出去,“下次看着点时间!”

郑涵满口答应,飞奔出来。

图书馆地处偏僻,此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荒草萋萋,月色寂寂,万物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箔。

郑涵唯恐有变,心急如焚。

可是找不到车,一时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觉得自己像《聊斋》中的书生,误入繁华世界,美女笙歌,猛回头却是荒草枯坟,古墓衰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