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兰陵王入阵曲(第2/7页)
可是,我却还给他一个微笑!
情不自禁的微笑,无法用大脑控制的微笑,他乡遇故知似的人生幸事,就差当场来个拥抱——我真该死!
嘈杂的人群中,美少年凑近我说:“大哥,我们又见面了!”
我强迫自己保持警惕:“你是跟踪我来的吗?”
“不,我是专程飞来奈良看春日大社的‘兰陵王入阵曲’乐舞表演。”
“我也是。”
没错,我也是专程飞来看这个表演。“兰陵王入阵曲”早已在中原失传,却在唐代传入日本,成为日本雅乐及其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就分许多被中国人丢弃的文明一样,日本人万分珍视这些宝藏,传承至今发扬广大,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敬佩和学习的民族——而我们这个曾经伟大的民族却太容易遗忘了!
“我们都对同一个人感兴趣,自然会来看这一年一度的表演——这可是世界上唯一保存至今的‘兰陵王入阵曲’。”
“同一个人?”我盯着他古老漂亮的眼睛,“这个人不也是你吗?贤弟!”
他的笑容看起来青春阳光:“是,这是纪念我的表演,如今我却隐藏在人群中,欣赏扮演我的日本舞者,感觉好有趣啊!”
“这是胜利者的庆祝吗?”
“大哥,你何尝败过?”
“不要给我留面子,更不要给失败者留以同情!我建议你宣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我就是自己所说的“穷寇”,成王败寇,我已是穷途末路之败寇!
慕容云,你已把我打得够惨了,还要在打我一拳之前,专程过来通知我即将遇到危险。
遣散司机和保镖后,我变成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穷得只剩下任意挥霍的钱,就像丢失了王冠的国王,流亡在异国他乡醉生梦死度日。我在上海的五星级的酒店轮流住了一圈,便订了一张来大阪的机票,想看看被日本人保存下来的“兰陵王入阵曲”是什么样子。
也许,现在唯一可以救我的,就是那副兰陵王面具。
美少年再次拍拍我的肩膀:“不,大哥,你还有机会。”
“你还会给我翻身的机会吗?”
“啊,乐舞开始了!”
慕容云兴奋地喊了一声,旋即舞台上响起鼓声与笛声,却不像中国舞乐那么热闹激昂,而是曲折悠扬深沉委婉,颇像日本古典音乐——说不定这正是唐朝原貌呢!
舞台上缓缓出现一位身着宽袍大袖的武士,竟像《源氏物语》里那些服装。舞者戴着巨大的金色面具,覆盖面孔以及整个头部,很像中国西南傩戏道具。面具头顶装饰怪手,容貌高目深鼻,具有中国人想象的胡人特征,下颚和眼睛还能活动,像寺庙里驱魔除鬼的天王。无论服装还是面具,都无比精美华丽——这就是日本版的兰陵王。
“兰陵王”手里拿着根东西,粗看像鞭子或棍子,沉着缓慢地摆动身体,双手不时举起平推,若登高指挥千军万马。后面响起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古典乐器,听着都有浓厚的日本味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却感到身旁的慕容云,和着缓慢的节奏发出沉重喘息。
由于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出现纵横驰骋的场面,只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从容不迫地摆出种种造型,更像是专门给大家拍照片的——但这就是真正的古风,在鼓和笛的悠远节奏里,表现兰陵王的神秘与勇武,还有他的悲剧人生。
后世中国文明日趋庸俗,人们以打打闹闹为乐趣,以吹拉弹唱为能事,就连音乐也流于悦耳动听的形式,却丧失了汉唐时代的浑厚庄严——西洋人以为江南丝竹、茉莉花、京剧就代表了中国的舞台艺术——没错,那是清朝人的娱乐方式,却非三千年来我们祖先真正的音乐。汉民族沉稳大气庄严肃穆节制的雅乐,却被日本人吸收而去,进而赋予其日本民族的灵魂——而我们的民族音乐却早已丧失灵魂,沦为品位低下的满清贝勒们的倡优乐伎!
是啊,在场也有不少中国游客,但他们完全不懂得欣赏“兰陵王入阵曲”,只是不耐烦地拍照片凑热闹。
只有我,还有我身边的美少年,才能体会舞台上“兰陵王”的悲哀,他在扬长顿挫舒缓悠扬的鼓乐声中,表现一个人永远的孤独——兰陵王的本质是孤独,即便可以在万军丛中驰骋,即便可以为君王立下不世伟业,他依然是孤独的——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也没有人可以真正爱他,他只有戴上那副面具,才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将军。
最终,他爱上的也只能是那副面具。
台上乐舞已近尾声,慕容云才轻声讲解道:“‘兰陵王入阵曲’属唐乐坊鼓架部,乐有笛,拍板,答鼓。属散乐百戏,无情节,也无其他人物和对白,只在旋律中表演兰陵王头戴面具、身着戎装、手持鞭子的指挥击刺之容。亦入歌曲,可做歌舞式表演。”
“感谢贤弟指教。”
该死!怎么还与他称兄道弟?我可没有左脸颊挨了记耳光,再把右脸颊凑凑过去的美德。
“早在盛唐时期,日本天皇就诏令在奈良皇宫中表演‘兰陵王入阵曲’。日本很多庆典活动,比如赛马节、相扑节,甚至天皇即位大典,都要演奏此曲。日本还保存历代兰陵王歌舞面具六十多件。今天,是春日大社一年一度的日本古典乐舞表演,‘兰陵王入阵曲’是排在第一位的节目。”
慕容云话音刚落,舞台上的表演已经结束。我目送日本版的兰陵王舞者离去,转头看着身边货真价实的兰陵王。
“怎么样?不错吧?”他为日本人赞叹了一番,却是话锋一转,“可惜——在我上阵杀敌的那个年代,我们可没那么文雅!”
“一千多年前,你也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吧。”
此话似是讽刺,既然已输到这种地步,我也不想给自己留面子:“我是哪一个呢?”
“勇士!你当然是我心目中最棒的男人!”他笑着带我离开舞台,向旁边冷清的建筑走去,“我知道你来这的目的——因为那副面具!许多年前我丢失了面具,已是你自我拯救的唯一稻草。”
“是,我会得到它的。”
“大哥,你何必总跟我争呢?面具要跟我争,江山要跟我争,就连女人也要跟我争!”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其实,你不明白我的心——你若需要的话,所有这些我都可以还给你!”
“女人也还给我吗?对不起,我已经不需要秋波了。”
“男人真是容易变心的动物啊。”
美少年带我经过一条小径,穿过几座古朴的建筑回廊,四周游人越来越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