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狄更斯还注意到那人右手少了两根指头,或者该说有两根残缺的指头,是小指和紧邻的无名指。那人左手的中指也不见了。令狄更斯好奇的是,如果发生意外不得不动手术切除手指,通常会从关节部位下刀,那人的情况却不是如此,反而是从关节与关节之间的骨头开始截除。“像融化一半、末端变细的白色蜡烛。”事后他这么对我说。

狄更斯跟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一起手脚并用缓缓爬下边坡,一路抓着灌木或石块寻求支撑。他开始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

“我是查尔斯·狄更斯。”他喘着气说。

“是……”那张惨白面孔答道,他话语里的嘶嘶声从齿缝滑出来,“我知道。”

这下子狄更斯更不知所措了。“先生尊姓大名?”他们一起滑下边坡的松动碎石子时他问道。

“祖德。”那人答,或者说狄更斯听见那人这么回答。那苍白形体的话声略显模糊,可能还夹杂着一点儿外国腔。“祖”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像“惧”。

“你搭这班火车到伦敦去吗?”狄更斯问,此时他们已经来到陡坡底部。

“去莱姆豪斯……”那个披着斗篷的丑陋形体说道,“白教堂区、瑞特克里夫路口、琴酒巷、三狐街、肉贩街和商业路。还有铸币厂和其他巢穴。”

狄更斯听见这一大串古怪的地名猛然抬起头,因为那班车的终点站是伦敦市中心区的车站,不会开往东伦敦那些暗巷。“巢穴”是个俗称,指的是伦敦市内环境最恶劣的贫民窟。不过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谷底,这个“祖德”二话不说转身走开,仿佛滑进了高架桥底下的阴影里,短短几秒内他的黑色斗篷就消失在那片黑暗里。

“你要明白,”狄更斯后来悄声告诉我,“我自始至终都不认为这个形迹诡异的幻影是死神前来召唤亡者,也没想过他是这场悲剧里其他受难者的化身。这些念头太陈腔滥调,即使那些水平远低于我的作品的小说都不会采用。可是威尔基,我必须承认,”他说,“当时我或许猜想过这个祖德可能是从斯泰普尔赫斯特或附近村庄来的殡葬业者。”

祖德离开后,狄更斯把注意力转到惨烈的灾难现场。

躺在河床或河岸沼地上的列车车厢已经变形走样,除了以各种离奇角度零零散散冒出水面的铁制轮轴或车轮,现场俨然像是有许多栋木造平房被某场美国龙卷风吸向天空后,掉落下来摔成碎片,而后那些碎片仿佛又掉落一次,砸得七零八碎。

当时的狄更斯认为,经过如此剧烈的冲击与破坏,根本不可能有人生还,但河谷里充满了伤员凄厉的叫声,因为生还者人数远多于罹难者。当时狄更斯觉得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叫声。狄更斯曾经探访过人满为患的医院,比如瑞特克里夫路口(祖德刚刚提到这个地方)的儿童医院那种有许多贫病交加的患者孤独无依地死去的地方,里面的呻吟与哀号跟事故现场比较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这里的尖叫声让人觉得仿佛有人打开了通往地狱的入口,那些受诅咒的灵魂最后一次被允许向凡间发出惨叫声。

狄更斯看着一个男人左摇右晃地朝他走来,双手摊开,仿佛等人给他一个热情拥抱。那人头骨上半部被撕扯开来,就好像我们准备早餐时事先用汤匙敲开水煮蛋。狄更斯清楚看见那人破裂头骨的凹陷处有灰色粉红色浆液在闪闪发亮。那人满脸鲜血,白眼球在鲜红的血流中向外瞪视。

狄更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随身酒瓶递过去,让那人喝点白兰地。酒瓶送回来的时候瓶口沾了男人的鲜血。狄更斯扶那人躺在草地上,用他高顶帽里的水清洗男人的脸。“先生,你叫什么名字?”狄更斯问。

那人只说一声:“我走了。”就此断气。那对白眼球继续在眼窝那两摊鲜血里凝视天空。

一道阴影掠过他们上方,狄更斯猛地转身。后来他告诉我,当时他以为那是祖德,以为会看见那件黑色斗篷像渡鸦的翅膀般伸展开来。原来只是一朵乌云飘过太阳与河谷之间。

狄更斯又拿帽子到河边盛水,走回来时遇见一名妇人,灰白的脸庞流淌着一道道鲜血。妇人几乎衣不蔽体,身上的衣服只剩几片沾了血迹的零碎破布,像旧绷带似的草草挂在她伤痕累累的皮肉上。她的左侧乳房整个不见了。妇人不肯停下来接受狄更斯的照料,尽管他一再劝她坐下来等候救援,她却似乎充耳不闻,快步从狄更斯身旁走过,消失在河岸上的几棵树木间。

狄更斯协助两名惊魂未定的列车长从一节扁平的车厢里救出另一名妇人被压碎的身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河岸上。有个男人在河流下游处涉水行走,高声叫喊着:“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狄更斯带那人去到尸体旁。那人失声尖叫,双臂高高举起,狂乱地奔向河边湿地,挥舞双手横冲直撞,撕心裂肺地吼叫。事后狄更斯形容那人的声音“像公猪的肺脏被几颗大口径子弹射穿时那种嘶嘶声和濒死的闷哼声”。而后那人晕厥过去,砰地摔倒在湿地里,也像被子弹击中,只是中枪部位是他的心而非肺脏。

狄更斯转身走向坠毁的车厢,看到一名妇人倚着树干站着。妇人脸上有少许血迹,可能是头皮撕裂伤所致,除此之外,她看上去似乎没有大碍。

“夫人,我去帮您取点水。”狄更斯说。

“先生,您实在太好心了。”妇人回答。她露出笑容,狄更斯倒抽一口气。妇人满口牙齿全掉光了。

狄更斯走到河边时回头看见一个人,他觉得那应该是祖德,因为那个暖和的6月天里应该没有人蠢到穿那么厚重的歌剧斗篷,那个人关切地低头探视那妇人。几秒后狄更斯带着帽子里的河水回来时,那黑衣男子已经消失,妇人也死了,嘴里露出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牙床,像临死前的一抹讽刺笑容。

狄更斯重新回到坠毁的车厢旁,有个年轻男子在一节车厢的废铁堆中虚弱地呻吟。此时有更多救难人员滑下边坡,狄更斯跑过去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列车长,帮忙把男子从那堆玻璃块、红丝绒碎布、沉重钢铁和坍塌车厢的木地板里救出来。几名列车长咬紧牙关,合力抬起沉甸甸的窗框和已经变成倒塌天花板的残破地板时,狄更斯捏了捏男子的手,告诉他:“孩子,我保证让你平安脱困。”

“谢谢您。”受伤的年轻绅士喘着气说,他显然是头等车厢的乘客,“您太好心了。”

“你贵姓?”男子被抬向河岸时,狄更斯问。

“狄更森。”年轻人答道。

狄更斯确认狄更森少爷被抬到有更多救难人员抵达的铁道旁,这才转身回到灾难现场。他在一个个伤员之间奔走,帮忙抬人、轻声抚慰、供水解渴、安抚激励,偶尔用手边找得到的任何布块覆盖他们的裸露躯体,与此同时还逐一检视那些残破的躯体,确认其中没有需要救治的生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