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6页)

有一些救难人员和列车乘客跟我们的作家一样专心致志,不过,狄更斯后来告诉我,大多数人只能怔忡地在一旁张望。在那个恐怖的午后,有两个人在列车残骸与伤员哀号声之间忙碌奔走,做了最多事,那就是狄更斯和那个自称祖德的怪人。只不过,那个披斗篷的身影似乎总是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外,总是一转身就消失无踪,而且他在残破车厢之间移动时总像在滑行,不像走路。

狄更斯看见一个体格壮硕的妇人,那身洋装的土气布料和款式显示她是次等车厢的乘客。妇人俯身趴在沼地里,双臂在身体下方。狄更斯将她的身体翻过来,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呼吸。没想到那张泥泞脸庞上的双眼突然睁开来。

“我救了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从他手中救回了她!”

片刻后,狄更斯才注意到胖妇人的粗壮双臂紧抱一个婴儿,小小的苍白脸庞紧紧靠在妇人不住抖动的胸脯上。那婴儿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在沼泽里溺毙,就是被妈妈的体重压得窒息而亡。

狄更斯听见嘶嘶响的叫唤声,转头看见祖德苍白的身影在破桥底下的网状阴影中向他招手,于是朝他走去。途中他遇到一节坠毁翻覆的车厢,看见一只属于年轻女子的匀称裸臂从车窗残骸里伸出来。女子的手指动了动,仿佛要狄更斯靠过去。

狄更斯蹲下身子,用双手拉起那柔软的手指。“我来了,亲爱的。”他对着十五分钟前还是车窗的黑暗小缺口里那片漆黑说话。他捏捏女子的手,对方也回捏几下,仿佛在感谢他的解救。

狄更斯向前探看,可是那个狭窄破败的矩形洞穴里除了破碎的坐垫、幽暗形体与漆黑阴影,什么也看不见。那个洞太小,他连肩膀都挤不进去。车窗顶端的边框挤压严重,几乎贴近潮湿的地面,在河流汩汩的水声之中,他勉强只能听见女子急促恐慌的呼吸声。狄更斯没有多想,直接伸手抚摸女子裸露的臂膀,一路摸进垮掉的车厢里。那白皙的前臂上有极为柔细的淡红色寒毛,在午后的阳光里绽放出黄铜般的光泽。

“我看见列车长来了,可能也有医生。”狄更斯对小小洞口说道,继续轻捏女子的手臂和手掌。他并不知道朝他们走来的那个穿褐色西装提皮箱的绅士是不是医生,但他迫切希望他是。那四个列车长带着斧头和铁制撬棍跑在前面,那个穿着正式西装的男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这里!”狄更斯朝他们大喊。他又捏一下女子的手指,那根手指也回捏一下。女子的食指弯起又伸直,而后又弯起来扣住他两根食指,很像新生婴儿本能地、怯生生地抓父亲的手。女子没说话,可是狄更斯听见她在阴影里叹息,那声音几乎有点儿心满意足。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暗自祈祷她伤势不重。

“这里!拜托快点!”狄更斯大喊。那些人围过来。那个穿西装的胖男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医生,姓莫里斯。那四个列车长动手把窗框、断裂的木头和铁片往上方及侧边撬开,撑开那女子的临时避难所。狄更斯一直守在那扇压扁的车窗旁,也不肯放开那只手。

“小心!”狄更斯对列车长们大吼,“千万当心!别让任何东西掉下来,小心那边的铁条!”狄更斯把身子弯得更低些,对洞口里那片黑暗说话。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说道:“亲爱的,我们快救你出来了,再坚持一分钟。勇敢点!”

女子的手最后一次回捏。狄更斯几乎感受到其中的感激之情。

“先生,您得暂时退开一下。”莫里斯医生说,“等会儿这些孩子把这地方往上抬,我才能探头进去看看她伤势重不重,能不能移动她。只要一下子,这就对了。”

狄更斯拍拍那年轻小姐的手掌,手指百般不舍地放开她,也感觉得到她白皙修长、修剪整齐的手指给他分离前最后一次按压回应。他意识到自己与这个素不相识也未曾谋面的女子之间的亲密接触竟然激起了某种肉体上的愉悦感,连忙驱走那种极度真实却全然不恰当的感受。他说:“亲爱的,再过不久你就可以脱困出来。”之后才放开她的手。他四肢着地往后爬,挪出空间给救难人员,感觉到沼泽地的水汽沿着长裤的膝盖部位往上渗。

“起!”跪在狄更斯先前位置的医生一声令下,“孩子们,使劲顶上来!”

那四个体格魁梧的列车长果真把背部塞进狭窄窗框里。他们先用铁锹挖开洞口,再用背部顶住如今已经挤成一大堆沉重木板的坍塌地板。那个黑暗的锥状缺口在他们身体底下扩大了些。阳光照亮里面的景象,他们气喘如牛地把那堆残骸顶在空中,然后其中一人倒抽一口气。

“噢,天哪!”有人大叫。

医生霍地往后一跃,仿佛碰触到通电的电线似的。狄更斯爬上前去准备助他一臂之力,这才望进被压垮的车厢里。

里面没有妇人,也没有少女,只有一条从肩膀部位被切断的手臂躺在残骸中那个小小圆形缺口,骨头的圆端在筛下来的午后阳光下显得无比净白。

所有人都在大吼。更多救援人力赶到,指令一再重复。列车长用斧头和铁锹挖开那堆残骸,一开始还谨慎小心,之后干脆使出蛮力,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蓄意破坏。那年轻女子的身体根本不在里面。在这堆残骸里找不到任何完整尸首,只有不搭衬的衣物碎片、散落各处的肉块和裸露的骨骸。四周没有任何可能是她洋装的衣裳碎片,只有那条苍白手臂和末端那些没有血色、紧紧蜷曲,此时已经毫无动静的手指。

莫里斯医生不发一语地掉头走开,加入其他救难人员的行列,周旋在其他伤亡者身边。

狄更斯站起来,眨眨眼又舔舔嘴唇,伸手掏出他的白兰地酒瓶。那酒尝起来有铜腥味,他发现酒瓶空了,他尝到的是那些喝了他的酒的受难者留下的血迹。他到处寻找他的高顶帽,最后发现戴在自己头上,帽子里的河水浸湿他的头发,往下滴到衣领上。

更多救难人员和旁观者陆续抵达,狄更斯觉得自己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缓慢笨拙地爬上陡峭河岸,走到那些没有受损的空荡车厢所在的铁道路基。

爱伦和特南太太坐在阴影下的枕木堆上,端着茶杯平静地喝着别人为她们送来的开水。

狄更斯伸手想拉爱伦戴手套的手,却中途打住,开口问道:“亲爱的,你还好吗?”

爱伦笑了笑,眼眶里却噙着泪水。她摸摸自己左臂和肩膀底下左胸上方的区域。“这里可能有点儿瘀青,其他地方都没事。谢谢你,狄更斯先生。”

狄更斯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视线聚焦在别处。之后他转身走到断桥边缘,以心神涣散状态下仅存的灵活度跳上挂在空中那节头等车厢的台阶,爬进一扇破碎的车窗,轻松得有如走进玄关。之后他费劲地爬过那一排排座椅,车厢地板如今已经变成垂直壁面,那些座椅则成了墙壁上的横档。整节车厢惊险万分地高挂在河谷上空,只靠与铁道上的二等车厢之间的一根车钩支撑,像走廊上的破损时钟里的钟摆,轻轻摆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