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6页)
凯瑟琳·麦克雷迪跟他们的长女一样患有结核病,长期与病魔艰苦对抗,不幸在1852年过世。狄更斯告诉过我他最后一次去探望她的情景,他说事后他写信给一位朋友,说道:“当小叶片成熟,巨大的镰刀不免深深划进周遭的玉米。”来年麦克雷迪的两个儿子华特和亨利也死了,紧接着是他们的妹妹莉迪亚。麦克雷迪的孩子没有一个活到二十岁。
麦克雷迪在他阴郁的舍伯尔尼住宅隐居,悼亡整整八年,终于在1860年六十七岁时再婚。时年二十三岁的希西儿·史班塞成了第二任麦克雷迪太太。他们迁往距离伦敦只有四个半小时车程的切尔滕纳姆的漂亮新居,不久后他们的儿子就出生了。
狄更斯非常开心。他憎恶、害怕、蔑视老化现象,也不喜欢看见或注意到身边的人衰老或退化的迹象。正因如此,这天晚上他最大的孙女玛丽安杰拉——他儿子查理和媳妇贝西的长女——应他要求喊他“敬爱的”。他不允许“爷爷”这样的称呼在他耳边响起。
可是,1865年这个圣诞夜,跟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的麦克雷迪已经七十二岁高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老迈退化。那些曾经吸引许多人目光的演员特质,比如有棱有角的下巴、宽阔的额头、硕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像嫩芽般噘起的嘴唇,如今却像只曾经睥睨一切猛禽,最后落得崩塌萎缩的下场。
身为演员的麦克雷迪曾经发展出一门独到演技,至今仍是戏剧学校里的教材,那就是所谓的“麦克雷迪停顿”。我自己也在舞台上见识过,基本上那只不过是迟疑,是在原本没有标点符号的对白里临时插入停顿或省略。这么做确实可以让对白更有冲击力或更为突显,有时甚至会改变停顿前后那两个单字的意义。几十年前麦克雷迪就把这种技法融入他的演说中,他担任戏剧指导时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经常被人模仿取笑:“站……呃,呃……直,真该死!”或者:“各位,眼睛……呃,呃……看我这里!”
可是如今麦克雷迪停顿几乎吞噬了绝大多数的麦克雷迪语义。
“狄更斯……呃……我说不上来……呃……呃……怎么……那些可笑又……呃……呃……恐怖的吵闹声从哪儿来……是孩子?查理,是你的孩子吗?那是哪儿来的猫?有……有……有……一……一……一……可恶!希西儿!我刚刚要说什么……柯林斯!不,我说你,另外那个……戴眼镜那个!我读了你的……呃……呃……看了你的……你……你……你不会是说她……美丽的乔吉娜,拜托别用那些……别让那些……厨房里的锅子哐当声吵我们好吗?对!我的天!应该有人提醒舞台经理那些孩子……哦,我要说的是《白色女人》……呃……呃……一流的火鸡,我的天!太肥美了!”
火鸡果然美味。曾经有人写文章指出,过去几十年来让英国家庭圣诞餐桌上的主角从瘦巴巴又油滋滋的烤鹅换成丰满肥腴的火鸡的人非狄更斯莫属。光是他的《圣诞颂歌》就让数千个原本崇尚鹅肉的英国家庭移情别恋,爱上火鸡大餐的白嫩胸肉。
总之,这天晚上的火鸡非常可口,那些搭配的热腾腾菜肴也是。就连佐餐的白酒都比狄更斯平时宴客用的来得香醇。
以狄更斯的标准,这年的圣诞餐会规模不算大,可是盖德山庄的长餐桌仍然比卡罗琳在我家操办过的任何圣诞晚宴来得拥挤。坐在长桌另一端主位上的是狄更斯,两只切光了肉的火鸡残骸之中比较大的那只还像个战利品似的摆在他面前。他右手边是麦克雷迪,麦克雷迪正对面是他的年轻妻子希西儿。我确定有一条社交规则严格规定不可以把夫妻的座位安排在彼此对面,那几乎就跟坐在彼此隔壁一样糟。但狄更斯不是那种在乎社会规范的人,他会说那都是狭隘之见。
麦克雷迪右手边是他的教女凯蒂。凯蒂看起来不太乐意坐在自己的教父旁边,或者该说她根本不乐意跟我们这些人同桌。她恨恨地瞪了她父亲几眼,又为麦克雷迪时停时续、语焉不详的没完没了话语猛皱眉头,然后再朝坐在餐桌另一头的姐姐玛丽翻白眼。玛丽坐在我左手边,因为狄更斯不知何故特别看重我,安排我坐他对面。玛丽比我几星期前看到她的时候又胖了许多,体型愈来愈像她妈妈了。
凯蒂对面是我弟弟查理,今晚他看起来确实病恹恹的。虽然我很不愿意认同狄更斯的说法,但查理苍白的面容的确很像一张死人脸。凯蒂右边坐的是那个年轻孤儿,也就是我们的火车事故生还者狄更森。他整个晚上笑嘻嘻地看着大家,对每个人笑咧了嘴,活脱脱就是个白痴。狄更森对面是另一个年轻单身男子,也就是二十六岁的波希。他表现得跟狄更森一样开心热络,只是少了白痴相。
坐在狄更森和玛丽之间的是狄更斯的长子查理,他似乎是当天晚上最快乐的人,原因应该就坐在他对面。查理的妻子贝西应该是当天晚上最美丽的女性,至少也紧追在希西儿之后。当初查理爱上了贝西·伊凡斯,狄更斯气得暴跳如雷。贝西的父亲费德列克·伊凡斯虽然是狄更斯的多年好友,但狄更斯一直无法原谅他在狄更斯那场丑恶的分居事件里出任凯瑟琳的代理人,之后还受托为她管理财务。其实一开始根本是狄更斯主动要求费德列克扮演这个角色的。
幸好查理不顾父亲的咆哮怒骂和最后通牒,执意娶了贝西,总算保住未来的幸福人生。今晚贝西显得文静又从容。她在公公面前很少说话,但照在她优雅颈子上的烛光已经胜过千言万语。贝西左边是乔吉娜,她尽心尽力地代替缺席的女主人介绍每一道配菜和主菜。
乔吉娜左边、我右手边的是亨利·狄更斯。据我所知这是亨利第一次在圣诞节跟大人一起用餐,他显然很引以为荣。他身上穿着纽扣稍嫌显眼的崭新绸缎背心,相对而言,他在细致脸庞上努力蓄留——却不太成功的鬓角却不够显眼。他频频不自觉地伸手碰触光滑的脸颊和上唇,仿佛想确认他期待中的胡须会不会在吃晚餐的过程中冒出来。
在我左手边,坐在我和玛丽之间的是这天晚上真正的(对我而言)“意外宾客”,身材非常高大、体格非常壮硕、气色非常红润、头顶非常光溜,却拥有可怜的亨利只能望而兴叹的浓密鬓角和胡子。那人名叫乔治·多尔毕。我曾经在《家常话》办公室遇见过他一两次,不过,印象中他从事的行业是剧场或企业管理,跟出版业无关。晚餐前狄更斯为大家介绍时,显然跟他也不熟,只因需要跟他洽谈业务,刚好这年圣诞节多尔毕有空,于是狄更斯当下邀请他到盖德山庄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