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6页)

我那本书里写了一段莉迪亚的话。她对病痛并不陌生,包括她自己和她身边那些人的。她说:

鸦片酊是谁发明的?不管他是谁,我由衷感谢他。如果那些身心遭受痛苦又拜他所赐得到缓解的可怜人都能聚在一起为他唱颂赞美诗,那会是多么盛大的合唱曲呀!我度过了甜美的六小时,忘怀一切;醒来以后内心无比平静。

我通过很多传话的中间人(包括我弟弟和凯蒂)得知狄更斯不喜欢那段文字,也不喜欢那本小说里对鸦片酊和其他鸦片制剂的接纳语调。

“你刚刚正要告诉我们读小说的过程跟你计划中的这种新艺术形式的朗读之间的关系。”我隔着觥筹交错的长餐桌对狄更斯说。

“没错。”说着,狄更斯对希西儿笑了笑,仿佛为刚刚的谈话中断致歉,“你们都知道阅读的时候那种无可比拟性,甚至可以说,独一无二的体验,也就是我们沉浸在一本好书里那种全神贯注,除了接触文字的眼睛,其他感官全部停止接收信息的感觉吧?”

“当然!”狄更森小子说,“周遭的世界消失了!所有思绪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作者为我们创造的影像、声音、人物和世界!对尘世的感觉等于麻痹了。每个读者都有过那种经验。”

“完全正确,”狄更斯的笑容恢复了,双眼绽放光彩,“接受催眠治疗的人也必须进入那种状态,催眠才能成功。所以它是通过语言、词汇、叙述、对白的审慎运用,让读者的心灵进入被催眠的人感受到的那种接收状态。”

“我的天!”麦克雷迪大声说道,“戏院的……呃……观众就会进入这种……呃……呃……恍惚状态。我经常说观众……呃……呃……跟剧作家和演员是组成剧场的三种要素。”

“完全正确,”狄更斯说,“这就是我这种全新表演形式有别于单纯阅读的关键。借由观众这种接纳性的心理状态可以达到的效果,比他们独自在家中、在马车上或在花园里阅读的状态深沉得多,我打算运用初级催眠术,结合我的声音和言语,将他们带到一种比书本或戏剧所能引发的更深度的接收、欣赏与合作的状态。”

“只靠文字?”我弟弟问道。

“加上明智且谨慎设计过的手势,”狄更斯说,“在恰当的背景里。”

“背景就是舞……舞台。”多尔毕说,“没错,天哪!一定不同凡响!”

“不只舞台,”狄更斯微微点头,仿佛准备鞠躬,“还有阴暗的光线;用煤气灯精准而科学地照亮我的脸和双手;仔细安排观众的座位;每个人都要能直接接触我的目光……”

“我们巡演时会带自己的灯具和灯光师,”多尔毕打岔道,“威尔斯把这点列为协商的核心议题。”

麦克雷迪用力拍桌大笑:“观众从来都不知道煤……呃……呃……煤……呃……呃……煤气灯是一种麻醉法。麻醉,我的天!它们会消耗房间、剧院和任何空间里的氧气!”

“确实没错,”狄更斯露出淘气的笑容,“而且我们要善用这点,好让朗读会的——我谦卑地希望——庞大观众群进入适当的接收状态。”

“进入适当的接收状态做什么?”我冷冷问道。

狄更斯用他的催眠眼神紧盯我,话声轻柔:“那就留待这些朗读会——这种新的艺术形式——去决定。”

晚餐结束后,我们男士带着白兰地和雪茄撤退到狄更斯书房后面的撞球室。这个房间十分舒适,灯火通明,有半面墙贴了瓷砖,免得被我们手中挥舞的撞球杆敲破,我在这里面度过许多愉快时光。狄更斯打起撞球十分认真严肃,他总爱说,“撞球运动可以看出男人的毅力”。然后,他经常会瞄我弟弟一眼,补上一句,“或没有毅力”。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总会看见他上身俯在绿色撞球台上,没穿外套,戴着那种双层大眼镜,给人一种古怪的匹克威克式旧时代老男人印象。

狄更斯喜欢波希的原因之一在于,波希也很认真看待撞球运动,而且技术不差,至少好得可以让我和狄更斯尽情发挥。就像任何喜爱这项运动的单身汉一样,我的撞球技术也算水平不错。可是这天晚上我惊讶地发现,我们的年轻孤儿狄更森打起撞球来竟像是靠赢球的奖金过日子似的。也许真是这样,毕竟我对他所知不多,只听狄更斯说过他手头很阔绰。

麦克雷迪下场咋咋呼呼地敲了几杆后,就被他太太扶回房间喝温牛奶就寝。狄更斯未来的业务经理兼巡演旅伴多尔毕负责炒热今晚的球赛气氛:时而哄堂大笑,偶尔说个趣味十足的小故事,而且一点儿也不结巴。他光秃秃的头皮和冒汗的额头在上方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他轮番收拾了波希、我、狄更斯,最后是那个颇为棘手、球技甚佳的狄更森。狄更森的撞球技巧充分显示他精通弹道学,也善用迂回策略,光看他外表实在难以想象。

狄更斯依照平日习惯,午夜时分先行告退,但他要我们继续玩。通常如果还有风趣的男宾客在场,我会留下来边玩边享用主人提供的白兰地直到破晓。可是狄更斯离开不久后,多尔毕也放下球杆跟大家道晚安——或许初次在盖德山庄做客,不敢造次——球赛就结束了。波希由一名仆人提着灯笼送他前往法斯塔夫旅馆,我跟狄更森上楼回到各自的房间。

虽然我早先已经服用过我的药剂,等我准备上床时,风湿痛却又开始折腾我。我评估了便携型药瓶里剩余的剂量,又喝下两杯这种提神又助眠的药水。亲爱的读者,我之所以说“提神又助眠”,是因为鸦片酊这种东西正如活在医学知识更为充实的未来的你所知,既能安定神经、帮助睡眠,也可以提振感知能力,让人一鼓作气长时间工作,专注力也会随之提升。我不明白,也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同一种药物可以满足两种完全相反的需求,我却对此深信不疑。今晚我需要它的助眠功效。

我混乱的大脑想要专心思索狄更斯举办“全新艺术形式”朗读会的计划,也想分析他那些有关催眠和磁力学之类的胡言乱语跟他据传屡次去见深居地底那个祖德之间的相关性,幸好鸦片酊让我摆脱了这些虚幻的疑问。

那天晚上我忙碌的大脑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菲尔德探长几星期前提供给我的信息。

秋天以来爱伦·特南似乎多次被跟踪到附近地区,甚至造访过盖德山庄。菲尔德说,当然,特南小姐有亲戚住在罗切斯特区,所以她出现在附近地区并不会让人联想到狄更斯。但她确实也数度到盖德山庄做客,9月至今至少已经留宿过五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