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6页)

我不禁纳闷儿,玛丽和凯蒂如何看待这个篡夺了她们母亲地位的女人。我不难想象玛丽如何追随乔吉娜的脚步欢迎这个入侵者,因为她们知道狄更斯也跟她们自己一样饱受寂寞之苦,也知道唯有爱情的滋润,才能带给身心日益衰老的狄更斯一点儿永葆青春的假象。可是凯蒂呢?她自己显然也寂寞难耐,因为10月她父亲曾经告诉我,她“如此不满足……如此急于寻找情人,以至于她的性格和健康缓慢地、持续地耗弱”。情感上她似乎还忠于她那位遭罢黜的母亲。我无法想象凯蒂能大方接受她父亲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情妇人选。

向你女婿的哥哥透露你女儿婚姻生活未获满足而且积极物色情人,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猜狄更斯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传话给查理。我当然没这么做。

然而,凯蒂想必没有说过她不欢迎爱伦·特南,否则爱伦不会继续拜访盖德山庄。

我带着这些思绪入眠,睡得香甜无梦。

有人在猛力摇我,还嘶嘶地喊我名字。

我昏沉沉地翻身。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一抹诡异光线,似乎发自床边地板。失火了吗?有个阴暗形体隐约俯在我上方,在摇晃我。

“醒醒,威尔基。”

我定神凝视那个身影。

是狄更斯,穿着睡衣,肩上草草披着毛呢外套,一只手拿着双管猎枪,另一只拿着皱成一团的裹尸布。

时候到了,我心想。

“起来,威尔基。”他再次低声叫唤,“快。把鞋子穿上,我帮你把外套拿来了。”

那个身影把裹尸布扔在我腿上,我发现那是我的大衣。“怎么……”

“嘘,别吵醒其他人。起来,快点儿,免得他跑掉。没时间了,穿上大衣和鞋子就好。这就对了。”

我们从后侧楼梯下楼,狄更斯拿着猎枪和提灯走在前面,我们两个都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那头凶猛的爱尔兰猎犬苏丹被绑在后门玄关,戴着嘴套系着狗链,急切地想冲出门去。

“怎么回事?”我悄声问狄更斯,“出了什么事?”

狄更斯的头发一绺绺披在头顶上,嘴边的长须像刚起床的模样东卷西翘,有些甚至竖直起来。换在别的情境里,这幅画面会相当有趣,今晚却不然。他眼中有一股真正的恐惧,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

“是祖德,”他悄声说,“我回房后睡不着,一直在想一些该提醒威尔斯的事,所以起床打算下楼到书房写字条,然后我看见……”

“老兄,看见什么?”

“祖德的脸。那张惨白扭曲的脸飘在窗子外,抵着冰冷的窗玻璃。”

“你书房的窗子吗?”我问。

“不,”狄更斯的眼神狂野得像奔逃的马匹,“是我卧室的窗子。”

“可是狄更斯,”我低声回应,“那不可能。你的卧房跟客房一样都在二楼。祖德必须站在二点五到三米的梯子上,才能在你窗外窥探。”

“我确实看见他了,威尔基。”狄更斯厉声说。

他唰的一声打开门,一手拿提灯和狗链,一手抓猎枪,被急躁的苏丹拖着冲进夜色里。

盖德山庄后院漆黑寒冷,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屋里也没透出任何灯光。冷风一秒内就穿透我匆匆披上的大衣,我扑扑翻飞的睡衣底下的身躯冻得不住颤抖。我的脚踝和小腿在大衣和鞋子之间露出一大截,冷冽的夜风吹在我皮肤上,冰冻的草叶像小小刀片般凌厉挥砍着我的脚。

苏丹一面嗥叫一面往前冲。狄更斯让苏丹带路,仿佛我们是二流奇情小说里追踪杀人犯的愤怒村民。

也许真是这样。

我们在黑暗中快步绕过屋子,来到狄更斯卧室窗子下的花园里。苏丹又扯又吠,急着想往前跑。狄更斯停下脚步,拉开小提灯屏罩,把灯光照向花圃的冰冻泥土。那里没有任何可疑脚印,显然也没有人在这里架过梯子。我们一起抬头仰望他卧房的漆黑窗户。几颗星星从快速移动的云朵之间露脸,马上又被遮蔽。

如果祖德不用长梯就能望进窗子里,那表示他飘浮在离地三米的空中。

苏丹大声吠叫猛扯狗链,我们尾随它往前走。

我们回到屋子后侧,停在1860年狄更斯焚烧信件那块小田地。冷风吹得凋零的枝丫像骸骨般咔嗒乱响。我悄声问狄更斯:“怎么可能是祖德?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有一天早上他从伦敦跟踪我回来。”狄更斯低声回答。他缓缓绕一圈,双管猎枪搁在右手臂弯里。“我敢肯定。我已经很多次在晚上看见一个黑影站在马路对面的小屋旁。狗对着那影子吠,可是等我出来,人影已经不见了。”

比较可能是菲尔德探长的手下,我差点儿说出心里的想法。但我没有,只说:“祖德又为什么要在圣诞节晚上跑来这里,在你的窗外偷窥?”

“嘘……”狄更斯挥手要我噤声,并且伸手合上苏丹的下颚,不让它吠叫。

尽管地上没有一点儿积雪,但我一度以为有雪橇驶过来。而后我意识到那微弱的铃声来自黑黝黝的马厩:纽曼诺格的挪威铃铛挂在马厩的墙壁上。

“来。”狄更斯说完快步跑向马厩。

马厩门开着,里面是一块比周遭近乎漆黑的夜色更黑的矩形。

“你有没有……”我低声问。

“门向来都关着,”狄更斯用气声回答,“傍晚太阳下山时我才检查过。”苏丹突然安静下来,狄更斯把狗链交给我,放下提灯,举起猎枪。

马厩里又传来最后一声细微铃声,而后戛然停止,仿佛被人用手捂住。

“解开苏丹的嘴套,再松开颈链。”狄更斯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手上的长枪依然指着马厩门。

“它会把那人撕成碎片。”我低声回应。

“解开它的嘴套,再松开颈链。”狄更斯用气声说。

我单膝跪地摸索狗嘴套的钩子,心脏狂跳,冷得直打哆嗦。我几乎相信我一旦解开苏丹的嘴套,这条绷紧狗链目露凶光、体重几乎跟我一样的狗,马上会把我的四肢撕扯开来。

但它没有。我把嘴套扔在地上,继续摸索颈链,苏丹停止吠叫和拉扯。

“去!”狄更斯一声令下。

苏丹箭也似的往前冲,仿佛它的身体是金属弹簧组成,而非血肉之躯。但它没有跑进漆黑的谷仓,而是向左转一口气跳过树篱,消失在田野间,往树林和遥远大海的方向奔去。

“该死的狗。”狄更斯骂道。我发现我很少听见狄更斯咒骂。“来吧,威尔基!”他断然喊道,仿佛我是他事先预备好的第二条猎犬。

他把拉下屏罩的提灯交给我,往前跑到马厩门口。我快步跟上去,差点儿在冰冻的草地上滑倒,狄更斯却已经跑到门口冲了进去,没有等我手上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