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4页)

这时我才把头转向左边,循着棚架望出去。狄更斯已经走过棚架出口,爬了四级阶梯登上月台,现在他停了下来。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转身,他的视线会越过小公园和树篱,再次凝望爱伦·特南搭着无顶马车离去的身影。他不得不回头,那股迫切感明显写在他夏季亚麻西装底下拱起的紧绷肩膀,也写在他痛苦的低垂脑袋,更写在他往月台跨出半步中途停顿的身躯上。

等他转身过来——两秒内,或许更短——他会看见他过去的合作伙伴兼虚情假意的朋友威尔基·柯林斯展露出卑怯偷窥狂的本色,弓着身子躲在树篱另一边张望,那张惨白愧疚的面孔盲目地回望他,暗淡无光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变成空洞的椭圆。

然而,不可思议地、难以置信地、不可避免地,狄更斯没有转身。他大步绕过车站转角,踏上月台,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情感丰富的浪漫人生中唯一也最美好的爱。

几秒后往伦敦的火车带着看不见的惊人蒸汽和金属碾磨声驶进车站。

我用剧烈颤抖的手从背心口袋中掏出怀表。火车准时到站,再过四分三十秒就会离开佩卡姆。

我颤巍巍地起身,拿起石椅上的皮箱。但我还是足足等了四分钟,让狄更斯上火车坐下来。

他会不会坐在靠这边的座位,在我匆匆走过时,正好望着车窗外?

这天到目前为止众神对我都很仁慈,我相信他们会继续善待我,至于为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解释。我把皮箱抱在胸前,快步跑过去上车,以免我过度慎重的计谋毁在一部没有思考能力、只知道赶时刻表的机器手上。

当然,车程并不长。这部快车从近郊的佩卡姆和新克洛斯驶向查令十字街。我花了大半车程的时间鼓足勇气从我匆匆奔上的列车后段往前走。我跟狄更斯一起搭过太多火车,很清楚他会选择哪一节车厢,也知道他在几乎无人的车厢里会选择哪个座位。

我抱着皮箱往前走,看见他独自坐在车厢里,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我还是无比震惊。他看起来如丧考妣。

“查尔斯!”我叫道,装出惊喜的模样。我问也不问就坐进他对面的位子。“竟然在这里碰到你,太离奇了,但是很开心!我以为你还在法国!”

狄更斯的头猛然转过来,还往上抬,仿佛我用手套打了他的脸。接下来几秒内,狄更斯向来深不可测的面容快速闪过连串明显的情绪:先是纯粹的震惊,而后是濒临暴怒的气愤,然后是被侵犯的痛苦,再回到我在窗玻璃上看见的那种哀伤,之后……归于虚无。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冷冷地问。没有假意问候,也没有装出一丝一毫的友好。

“哦,我来探望表姐。你应该记得我跟你提过她。她住在新克洛斯和佩卡姆之间。我母亲过世后,我觉得……”

“你在佩卡姆上车?”他问。他向来温暖灵活的眼神此时变成冷漠的探索,像检察官那种邪恶的刺探目光。

“不是。”我说。这个冒险的谎言像鱼刺般卡在我的喉咙里。“我表姐住在佩卡姆和新克洛斯之间,往盖德山庄的方向。我搭出租车到五钟旅店,在那里上车。”

狄更斯继续注视我。

“亲爱的查尔斯,”沉默片刻后,我终于开口,“你来信说你会留在法国,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我很意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继续沉默了让人忐忑不安、永无止境的十秒,然后他把脸转回去对着窗子,说:“几天前。我需要休息。”

“那是当然。”我说,“那是当然。你刚从美国回来……又在巴黎忙剧本的首演!不过我能在这么重要的夜晚碰上你,真是太好了。”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我。我发现他比一个月前刚从美国回来大家为他洗尘时老了十岁。他右脸边看起来像蜡像般毫无知觉又松垮下垂。他问:“什么重要夜晚?”

“6月9日,”我低声说道,我意识到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第三个周年纪念日……”

“什么纪念日?”

“斯泰普尔赫斯特的灾难事故。”终于说出口,我的嘴唇异常干燥。

狄更斯笑了,很恐怖的笑声。

“还有什么地方比这个嘎嗒摇晃、排列组合跟那辆死伤惨重、在劫难逃的午后列车一模一样的车厢更适合度过这个周年纪念日。”他说,“亲爱的威尔基,我有点儿好奇……我们抵达查令十字站之前,需要经过几座老旧桥梁?”他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我,“先生,你想做什么?”

“我想邀你吃顿晚餐。”我说。

“不可能。”狄更斯说,“我还得……”他停顿下来,又看我一眼,“话说回来,有何不可?”

接下来的车程我们没再交谈。

我们在维埃里用餐。多年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愉快地享用过无数餐点,这回显然不会再有过去的欢乐气氛。

早先我筹划这场谈判时,已经想好我要直接用“我必须见祖德。今晚你进地底城的时候,我必须跟你一起去”为这顿晚餐和辩论揭开序幕。

如果狄更斯问我理由,我就会告诉他那只甲虫造成我多大的痛苦与恐惧(我有理由相信他也因为同样的问题承受着痛苦与恐惧)。如果他没问原因,我就不多做解释,看他的回应见机行事。

我不打算告诉他我准备朝那个怪物的身体开两枪,再对准那颗丑脑袋补一枪。狄更斯或许会提醒我祖德在地底城有很多喽啰,比如东印度水手、马扎尔人、中国人、黑人,乃至剃光头的爱德蒙·狄更森,那些人会把我们生吞活剥。我的反应会是“那就这样吧”,只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进展到那个地步。

然而,基于我在佩卡姆偷听到狄更斯跟他的演员(前演员)情妇之间的谈话,我觉得最好改用另一种更巧妙、更委婉的手段,那样比较有可能让狄更斯答应带我去见祖德。过去菲尔德和他手下的探员曾经见过狄更斯在地底城各个入口处附近徘徊,也亲眼见过他钻进伦敦市中心几处地窖和地下墓穴,却从来没办法真正跟踪他进入地底城。至今地底城的秘密入口和通道仍然只有狄更斯和祖德两个人知道。

我们跟餐厅领班亨利讨论菜单,谈话内容换成了酱料、肉汁和烹调法的外来语(我最喜欢的语言)。我们又慢条斯理地点了葡萄酒和葡萄酒之前的香甜酒。之后我们开始谈话。

如今维埃里的包厢只保留给团体客人使用,所以我们没有独立包厢。但我们用餐的位置也算得上是独立空间:在远离大厅的一个垫高的区域,餐桌靠向柔软墙面与隔板,周遭有厚厚的布帘,连其他顾客的说话声都被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