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夜的底层(第3/14页)
——【唐】杜牧《江南春》
05
小正有副好噪子。
她平常喜欢哼哼唱唱,听的音乐似乎以新音乐为主,不过会唱的歌倒是五花八门。
有一次考试,那天下雨。考完后我们一起走出校舍时,雨已经停了,我带的是折伞,小正拿的是立伞。
她才刚把伞收卷成一根棒子,下一秒突然高叫“接受正义之剑的制裁吧”,然后一边高唱〈卡通三剑客之歌〉,一边用那把“剑”朝我刺来。
她的声音带着余韵和表情。
她的“独唱”排在第四首。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
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
——【明】高启《晓行访胡隐君》
眼前彷佛渐渐展开一个巍然世界。朗朗吟诵的小正,脸庞散发出令人惊讶的光采。
和歌与汉诗,接着是俳句,交织成一幅春天的锦缎。云蒸霞蔚,樱花绽放,满天飞花。
小正吟道:“冰肌如玉,石上正好眠,高卧花堆。”
【作者是斋部路通,平日以乞食为生,拜在芭蕉门下。他冷眼旁观世间俗人忙于赏樱,自己却以沁凉的石头为枕,睡卧花丛,咏出乞丐的风雅境界】
听起来陶醉且唯美,“这样有点危险吧!”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总觉得语意充满了情色。小正专攻江户俳谐【江户时代兴起的日本文学,是后来明治时代俳句的起源,强调游戏性与滑稽趣味】,所以问她就知道了,我想这本来就是一首风流艳诗。
最后,春日也终于西斜。那个圆脸女高音,缓缓吟诵。
——怀思寂寂,华灯初上时,樱花纷坠。【加舍白雄的咏樱名句】
当我看到简介上的文字时,只觉得这句诗颇有欲求不满的意味,算不上是佳句,但现在这样化为声音吟咏出来,“怀思寂寂”的“怀”和“华灯初上时”的“华”相互呼应,竟美得令人心碎。
紧接着,低音三人组也齐声咏道,
——夕月夜春潮汹涌,难波江畔苇,白浪漫绿叶。【藤原秀能的咏春名句】
满潮时阵阵波浪袭来,在夜晚也一样汹涌。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观众席的灯光好像变暗了。
最后,是小正咏诗。她闭着眼。
——朦胧月夜,行过最底层,雁啼声声。
06
“很棒耶。”江美说道。
“谢了。”
凑过来的小正不同于舞台上的模样,已换上迷你牛仔裙,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刚才,她就是以这身打扮站在出口鞠躬,欢送观众离去。
至于我们,心想她就算再忙也有时间聊个两句,所以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候。
“‘喂你’觉得呢?”
小正大刺刺地在我旁边坐下。
用‘喂你’这个第二人称喊我,是她的习惯。她这人心情好的时候喜欢以小弟自称。所以,我善意地将她这个习惯解释为应该是喜欢跟我说话。
“很感动。”
“屁!”
“别欺负人好吗。我是说真的。”我甩开小正的手,正经地说道。
“尤其是一开场的那段……”
之后是个人吟咏,最后以男子为主,用汉诗追溯杜甫的一生,每一首都韵味十足。但对我而言,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一开始咏春的那一串诗组。
江美若无其事地说:“那是小正编的吧!”
这不是问句,而是视为既定事实脱口而出。小正没有回答,故作无辜地望着接待处的桌子。
我拍膝顿悟。
“啊,所以才拿门票给我们啊。”
“非也非也”
江美像个公主般可爱地订正。
“是卖给我们。”
“所言极是。”
说着,小正伸长脖子做个假动作。与其说是自信十足才邀我们欣赏,应该说是基于想跟我们分享美味玩意儿的心情吧。
“最后那句——”
听我这么一说,小正转头。舞台上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朦胧月夜,行过最底层,雁啼声声。
“很厉害耶。”
若是“夜的底层泛白”【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一开头的句子】倒是家喻户晓的名句,可我没听过。雁群南飞,通常有季节交替的感觉,换言之算是秋天的风物诗。可是,这句话的情况,既是胧夜【胧夜是春天的季语】自然指的是春天,是归雁。
“嗯,我觉得很大器。”小正颔首。我也像镜中倒影般跟着点头。
用“行过底层”来形容远方天空的雁啼,进而展现夜的无穷无尽,这感觉真是可怕,而且那还是月色朦胧的白夜。
我不太会形容这种感觉,只是幽幽地嘀咕:“……雁吗?”
这里说句题外话,我住的县市有一种甜点叫作“初雁烧”。如果检视落语的世界,里面也有我最爱的段子〈雁风吕〉——内容是从水户黄门大人看到“松雁图”这个图案,纳闷为何不是“松鹤图”的这一幕开始。
“诸九是什么样的人?”
江美看到简介上这句诗的作者名,问道。
“跟加贺的千代女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有井诸九(一七一四~一七八一)与千代女(一七〇三~一七七五)都是江户中期的诗人】。”
“千代?”
怎么会扯出千代女?也许是看出我的疑问,小正得意一笑:“诸九也是女的啦。”这个答案太出人意表,令我失声惊叹。
“看你一年到头都在啃书,原来还差得远咧。有井诸九,人家连全集都出了喔。”
“哇——”我大表佩服,然后才觉得她这么说不公平。
“可是那是小正的专攻,我们的守备范围又不同。”
我们正在讨论毕业论文该拟什么题目。小正要写江户俳谐,她说应该会锁定天明时期前后【江户后期的朝代,相当于公元一七八一~一七八八年】。江美选的是平安朝的《落洼物语》【平安初期的故事,作者不详,大意是一个公主被恶毒的继母关入落洼(地窖),在婢女的协助下,被左近少将道赖救出,两人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而我,心里虽有盘算,但只含糊地说要选近代文学。
去年承蒙教近世文学【近世文学是安土桃山、江户时代的文学,近代文学则是指明治维新之后的文学】的加茂老师照顾。因此,当他在走廊上遇到我,问我“打算写哪些范围”时,我有点不好意思回答近代。
“谁管你。我赢了,我赢了。”小正说着,举起右手挥舞。
那只手的彼端出现了一个男人,显然是“创作吟”的社员。接待处的桌子已被撤走,那个人正要把椅子搬走。
他的个子比一般人高,长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着像是从衣柜里随手扯出揉成团的深蓝色松垮运动裤及长袖T恤。
那椅子不是轻巧的铁管椅,看起来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