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夜的底层(第4/14页)

他使劲地抱起,搬往某处。

之前看到的男性,都穿着合身的牛仔裤或灯心绒长裤,动作轻快利落,所以此人的邋遢相格外惹眼。

他晃动着宽大的背影朝另一端走去。

“你在看什么?”小正追逐我的视线,“AN-DOU先生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穿的衣服跟我同色。”我朝小正拉起自己的外套,接着说出了奇妙的话。

“——好帅。”说完才赫然回神。小正与江美面面相觑。

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于是连忙辩解。

“因为……,就是这么觉得嘛。我也没办法。”

没错,这是主观看法,所以怎样说都行,纯属个人自由。

那个“好帅”的男人,抱着那张大椅子走起路来有点外八,正摇摇晃晃地拐过转角。

“如果是个人喜好那我没话说,不过那副德性,好像很难用帅来形容吧。”

小正下过评论后站了起来。

“这么快就要走了?”江美问道。

“我也得去帮忙,还要把海报撕掉,打扫会馆。”

“辛苦了。”

小正嗯了一声,伸出食指对准我,比出开枪的姿势:“有井诸九红杏出墙喔。”

“在江户时代?”

“她跟情夫从九州岛逃到大坂。”

那样也很厉害。

07

“原来朗诵的不只是汉诗。”

我撇开诸九的话题,说出对于今天整体演出的感想。

高中上汉文课时,听吟诗录音带的印象太强烈,一说到“吟”,脑袋里就会自动冒出这类东西。

“对呀!表演者也不全是中文系或日文系的学生喔。也有政经系和理工系的……”

小正说到一半,刚才那名男子回来了。那个人,在不算宽敞的大厅,我们斜对面的长椅前“嗯——”出声地做了两、三次伸展动作,然后坐下。

“对了,那个AN-DOU先生也是文学院的,但他念的是俄文……”

“嗯……”

“啊,对了。”

“干嘛?”

“你之前不是在嚷嚷梭罗古勃【Fyodor K·Sologub,一八六三~一九二七,俄国作家】怎样怎样吗?”

“嗯。”

梭罗古勃,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俄国作家。我在按国别编排的名作选集中看过他的作品,这个冬天,又看了他的文库版短篇选集,从此拜倒在他的笔下。那种彷佛一切都沉入落日余辉的晦暗甘美,令人一读难忘。

“AN-DOU先生有梭罗古勃的长篇小说喔。”

“真的!”

听到我像中奖的小孩一样尖叫,小正间不容发地说了声“拜拜”,转身落跑。

“等一下啦。”

江美在一旁吃吃地笑。落入小正的陷阱虽然心有不甘,但这种情况也别无选择,我起身拉住她。

小正一边轻轻原地踏步一边说:“拆海报,拆海报。”

“坏心眼。”

“怎样。”

“帮我借:”

“借书?”

“废话!”

小正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这种态度不太好吧:是你要看耶,你自己去跟他借不就得了。”

她在逗我。因为我刚才失心风地夸一个男人好帅。

“可是他是小正的……”

“学长啦。AN-DOU先生,记住了吗,是AN-DOU先生喔。”

“安藤(Andou)先生。”

话题人物坐在长椅上,旁边摆着一盆与会馆很搭调的灰蒙蒙观叶植物,他正漫不经心地看着那盆植物的叶片。

“那我走啰,拜拜!”小正挥挥手,真的走了。

我回头看着江美。(怎么办?)

那个公主般的脸蛋,用力点个头。(去吧孩子。)

没办法。一切都是为了书。

于是,深蓝色运动外套横越大厅,一步一步走近深蓝色运动裤。

没想到。我才凑过去,俄文先生偏偏在这时候倏然起身,或许是想到还有别的工作,就这么晃着宽厚的背影准备大步迈出。

我慌忙喊他的名字。可是,他毫不在意。

(啊,梭罗古勃要溜走了。)

我握紧双手。扯高嗓门。

“安藤先生!”

“咦?”他在长椅的另一端止步并转身,东张西望地四下打量。然后,那讶异的视线终于扫到我这个方向。

“叫我吗?”

是男高音,声音非常嘹亮,镜片后面的眼睛像近视般眯着,那是一双柔和且平易近人的眼睛。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先鞠躬再说,连忙弯下腰。

“不好意思,冒昧叫住你。”

对方依旧一脸狐疑:“呃……,我是高冈正子同学的朋友。”

我迅速说完。俄文先生的不自在总算如薄雪般融化,且不知为何,那张长脸浮现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08

压力锅相当重。我试搬一下,然后又放回瓦斯炉上。

我打算做牡丹饼【即红豆麻糬,因裹满红豆形似牡丹花而得名】的馅料。先用压力锅煮红豆,再拧干,移到锅里。

母亲大人对于牡丹饼似乎情有独钟。她说小时候只要听到“今天要做牡丹饼”,就会高兴得快晕倒。听起来有点夸张,不过好像是真的。

“告诉你,我们小时候,就连一瓶汽水都得在特定的日子才喝得到。每年夏天顶多一次,你知道的,有时候天气不是热得让人恨不得尖叫冲出去吗!?”

“是是是。”

“‘是’讲一次就够了。”

“是。”

“像那种日子,爸爸就会说,今天来喝汽水吧,于是我就走到酒铺买。”

这里提到的爸爸,当然是母亲大人的父亲。

“你没有尖叫一声冲出去?”

“那只是形容词嘛。天气热得连柏油路都快融化了,我当然是选阴凉的地方走,然后买了三箭汽水,兴奋地回到家。家里已排好杯子在等着,因为汽水必须趁冰的时候喝。”

“想当然耳,那时候没有冰箱。”

接着,母亲大人还配上咻咻咻的音效说明苏打汽水。三箭汽水这个名词,莫名地生动有力。

正因为那个年代,牡丹饼对母亲大人来说就是点心界的国王。现在去YOUKADO超市,随时都买得到。然而,母亲大人做的牡丹饼就是不一样。首先,饼的大小和市售品比起来大相径庭,就像大学生与小学生的差别。这种份量感尤其好,还有饼皮的Q软、豆沙馅的甘醇、刚出炉的热度。再泡一杯浓茶搭配,顿时有一种“好,开动吧”的心情。

母亲大人的拿手料理包括,春秋两季的牡丹饼与萩饼【也是红豆麻曙,因形似萩花(胡枝子)而得名】、夏天的鳗鱼(在附近的河鱼摊买的,亲自调味烧烤而成)、还有冬日的鱼卷(先将鱼板磨成鱼浆再调制而成),不管怎么说就是好吃。

从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决定了“这个味道由我继承”。我甚至还幻想做给我未来的子女吃,期待他们会跟我说“妈妈好会做菜喔”云云。可惜,在别人眼中的我虽一丝不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其实个性懒散得很,童年的那个计划,也就这么一直停留在计划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