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夜的底层(第5/14页)
母亲大人做菜时我会帮忙,但只是像个机器人听一个口令做一个动作,并没有抄下计量或步骤。
至于关键的牡丹饼,在未记录作法的情况下,我们本来对压力锅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最后却在隔壁媳妇的强力推荐下让它成为厨房里的一份子,使得作业程序大幅度简化。
虽是三月,距离彼岸【在春分、秋分的前后七天期间举办法会祭祖,尤其指春季彼岸,这时按习俗会吃红豆麻糬】还很久,但晚餐时随口聊到牡丹饼,就这么起意动手了。
今晚我也迟迟未眠,遂提议藉此机会让我独力完成豆沙馅。当我忙着做笔记,像新手上路般独自计量红豆之际,姐姐回来了。
“噢,做牡丹饼啊,加油!”姐姐轻拍我的脑袋,就这么去睡了。
我喜欢大家睡着后的深夜厨房,连白天听不见的电车声,亦自远方隐隐传来。
原来如此,使用压力锅果真一眨眼便结束了第一阶段。把煮熟的红豆放进布袋里绞干,接着移到锅中,加上砂糖搅拌成泥。
如果有两个人,则一人斜捧着锅,另一人用刮刀把豆沙刮出。我跟老妈连手时就是这样。
一个人就没办法了。看来,只能把套了袋子的大碗放在一旁,用杓子一点一点舀过去。
我漫不经心地正想这么做时,猛地失声尖叫。
放下大碗时,右手背碰到灼热的压力锅。我急忙翻过手背,丢脸地伸舌舔舐。
(好痛。)
09
最好先冷却一下,我本来就知道这一点。
却莫名地使性子,心想“这点小伤算什么”,坚持继续工作。然而,伤口开始刺痛,终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最后我放弃逞强,扭开水龙头冲洗烫伤部位。流水从那个部位延展,像戴上玻璃手套般,在小指与无名指的指尖形成迷你瀑布倾泻而下。
冲进不锈钢流理台的水声异常响亮。
(真笨。)虽然恨得牙痒痒,不过也是我自己造成的,这一点更让人生气。
我关紧水龙头,甩干手上的水,濡湿的手指头用力一弹,结果无名指的指甲狠狠地敲到了水龙头。
我当场惨叫,痛得蹲身蜷缩。活了二十年,到现在才知道,这样很痛,非常痛!
反正又没有人看到,索性像回教徒祷告似地忽跪忽起。这样多做几次以后,刻骨的痛楚便逐渐缓和了。
心情一放松,同时也想到现在正在做这种事的女生大概只有我一个,不禁感到自己可笑又窝囊。
我缓缓起身,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遥控发讯器(即使是个普通玩意儿,这么一说却好像特别厉害),打开电视。我决定稍事休息。
此刻正好播出深夜的落语节目。
上了大学,在天生低血压的助阵下,我彻底变成了早上赖床的夜猫子,习惯熬夜看书。
躺在被窝里看书,困了就这么睡去,对我来说真是人间极乐。
可是今天不同,深夜的落语表演者是春樱亭圆紫大师。
那温暖的表演风格很适合我的脾胃。打从国中起,我从未错过任何欣赏的机会。上了东京的大学以后,通学途中会经过上野,上野铃本剧场的节目若是由圆紫大师压轴,我通常会下车观赏。
没想到去年的梅雨时节,由于一桩怪事,我竟然有机会与圆紫大师说上话。几经波折,年底甚至还收到他送的生日礼物。
接下来,即将播出圆紫大师的落语表演。
我在电视节目表中看到表演者的名字时,就决定不可错过。更何况,今天播出的段子是我还没听圆紫大师表演过的〈山崎屋〉。
画面上跃动着五光十色、没完没了的广告。我变得很被动,只是把音量调小,默默地等待。最后,主持人与解说者终于出现了。
他们隔桌对谈江户时代的货币价值。
接着映现了舞台,熟悉的出场音乐悠扬地响起,这个曲目叫作〈外记猿〉,圆紫大师随着华丽的旋律翩然登场。
他年约四十。电视画面中的身影,有点像是女儿节已过却忘了收起来的人形娃娃,白皙
的脸蛋上有一对形状姣好的眉毛。
他从税金谈到人事费,接着说明买花魁时耗资三分金【“分”是江户时代的货币单位之一,相当于一两金子四分之一】,外带一名算是见习生的新造(雏妓)随身伺候。
这是一出喜剧,讲的是山崎屋少爷将自己迷恋的青楼花魁以“在大宅帮佣的姑娘”名义娶回家的故事。
在最后一幕,被蒙在鼓里的老爷和成为少奶奶的花魁娘子有段对话——
老爷问:“你原先在哪里工作?”花魁回答:“北国。”(即吉原妓院的俗称【当时的红灯区位于江户城北方】)。之后,老爷又把诸侯率领随从赴京述职的路径与花魁盛装游街的路线槁错,惊讶她不可能徒步那么远,于是问道:“参拜诸国巡礼之一叫做六十六部,你是在六十六部(Pokubu)途中被天狗附身吗?”花魁说:“不,是三分(Sanbu),有新造跟着。”
这个结尾必须事先说明才抖包袱,好像有点无趣,但在这个段子里别有一番韵味。想必也得归功于节奏分明、一路到底的说书技巧。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这是现代社会不可能发生的对话,其中所蕴含的独特时代性、老爷与花魁的风貌、装疯卖傻的温厚笑谑,皆如梦幻般浮现。
我关掉电视,厨房笼罩着比之前更甚的寂静。
烫伤的部位依然刺痛。一看之下,右手小指头的下半截就像贴了一层塑料般红肿发亮。
豆沙馅只剩下搅拌手续。做完以后再上点药吧。
“——是三分,有新造跟着。”我幽幽地咕哝着,然后起身走向瓦斯炉。
10
第二天,牡丹饼的后续工程由母亲大人接棒,我前往东京的书店,与别人展开连环约会。
这么说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连续逛好几家书店,对我来说反倒是家常便饭,若为了跟别人见面就另当别论了。
下午一点,我在高田马场的书店与俄文先生碰面。
是我有求于人,况且又闲着没事,所以约任何时间都行。时间由对方决定,至于地点,我只能想到书店。
我一拿到书立刻问对方:“什么时候还比较好?”
“随时都可以啊,放完春假再还也无所谓。”
“不,只要借个两、三天,我就看完了。”
“真性急。”
俄文先生笑了。然后由他决定三天后在相同的时间、地点还书。
我搭上地铁,看着自己的手,刺痛感已完全消失。
我的手指头纤细娇小,以前在邻居家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碰上音域较广的曲子就弹得很吃力。
我蓦地想起昔日旧事(不过,钢琴老师后来结婚了,课程变得可有可无。我的音感比姐姐差,不知是幸或不幸,总之钢琴课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