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蝉(第5/14页)

我不知所措,连动都不敢动,时间如凝重的水银般流过。

突然间,姐姐像崩溃似地滑下椅子,整个人蜷伏在我面前的地板。然后,呻吟着说:“对不起。”

“啊?”姐姐的肩膀就在我的膝盖前方,蚊香的冉冉青烟从我们俩之间飘过。

“我醉了。”

我以为姐姐是在为醉态道歉:不过,若是那样好像怪怪的。

“……”

“因为醉了才跟你说,我要向你道歉……那时候的拖鞋,对不起!”

姐姐在说什么,我立刻懂了。惊愕与哀伤令我感到血液逆流,原来她还记得那件事,一直到今天。

姐姐双手撑地、脸孔朝下。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姐姐底下形成了另一个姐姐。

“其实,还有很多事……,不过,那件事不知为何记得特别清楚。那年冬天,我小学三年级、你四岁。妈替你买了一双很可爱的毛绒绒拖鞋,红色的。我就像以往一样,吵着也要一双。”

没错。最后,在走廊上穿着新拖鞋的我,被突然从纸门后面冲出来的姐姐推倒。即便是四岁小孩,也分得出那是不是故意的。当时只觉得很痛、冬天的地板很冷。

“结果,妈妈隔天就带我去店里。因为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也把你带去了。妈妈说尺寸很多,叫我买大一点的。我们俩并肩站在那一区,你的脸色都变了,因为拖鞋有三种颜色,蓝色、红色以及高雅的粉红色。”

没错。妈妈已经买了一双给我,我不能要求再买一双。

我无可奈何,握紧拳头,一想到自己没有选择权,早已失去了那个权利,我就心碎。成堆的拖鞋当下在我眼前逐渐模糊,泪水夺眶而出。

“其实,从以前我就很了解你,你很讨厌红色对吧……。虽然你乖乖接收我的旧衣。”

不消说,正因为彻底看穿我的心事,姐姐当时才会做出那种选择。

她故意选了粉红色拖鞋。我冷不防地脱口说:“老实说,我到现在还会怕。”

“怕我?”

“嗯。”

“就算你怕我,我也无话可说,这是我自作自受。”

“没那回事。其实,你大部分时间都对我很好。”

姐姐抬起头,露出了缅怀的表情。

“自从买了那双拖鞋的来年夏天,我就改过自新了。”

我们俩面面相觑,吃吃发笑。的确,从某个时期起,姐姐再也不欺负我了。不仅如此,甚至还变得很照顾我。

“是我自己太胆小,所以是我的错。”

姐姐一边听我这么说,一边起身,她以双手蒙脸半晌,最后坐回椅子上,

“趁喝醉顺便告诉你吧。听好喔,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明天我可记不得今晚的事,你要搞清楚。”然后她缓缓说:“你以为爸被我抢走,其实根本不是。”

07

我倒抽了一口气。

“若要说抢不抢,我倒觉得你一出生,就把我的世界抢走了。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那之前,我不知被老爸揍了多少次。”

我难以置信,无法想象爸爸对姐姐动手的情景。我印象中的老爸,永远是慈祥地看着姐姐,用他那双很像我的眼睛看着姐姐。

“就算老是挨揍,我还是继续反抗。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很可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彷佛心里很空洞,我站在高处冷眼看着挨揍的自己,于是忍不住笑了,怎么样也停不下来,就这么笑个不停。从那天起,老爸尽可能地盯紧我。不过,那可不是因为他疼我一百分,只疼你五十分喔。若拿我们俩来比较,我的性情比较不稳定。”

姐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我大致猜得到。开朗活跃、随性不羁。但是,小时候的我,其实正好完全相反,你能想象吗?”

我想都没想过,也不可能想得到,我总以为姐姐从小就是这样。

“可是,从某一天起,我决定改变那种个性,正好就是我不再欺负你的时候。我决定清楚表达意见,不再优柔寡断。在学校,凡事我都主动争取,就连选班级干部时我也不逃避。这样……其实很累。”

姐姐蓦地笑了,接着又说:“对颜色的喜好也是。若依照正常发展,从那时候起,我就偏爱中间色。小时候穿的衣服都不是自己喜欢的而是爸妈选的吧,因为是女孩子,所以颜色多半是红的,况且我的轮廓很深,确实比较适合亮丽的色彩。所以,我也以为自己喜欢原色。就像刚才提到的拖鞋,要是没有其它因素,我一定会选红色。不过,那大概也是‘习惯’造成的。”

睡衣被汗水黏在身上。我轻轻拉扯衣领搧风。

“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并不是鲜艳的原色时,却早已认定那种颜色能让自己更出色了。到了这个地步,像我这种顽固的人当然会坚持到底。这一点,我们姐妹俩应该很像吧。你也很顽固。”

我顿了一下才点点头。姐姐看着我,又说:“对,我们很像,像得令人厌烦。你经常莫名其妙地顾虑别人、压抑自己吧。看你那样,我就会忍不住烦躁,恨不得大叫。”

“我知道……”

“说穿了,好像看到了原本的自己,让我很受不了。该怎么说呢?被迫面对自己的真面目吧。”

“嗯。”

“喂。”

“干嘛?”

“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然后,姐姐一脸正经地问:“我看起来像是周旋在各种男人之间的女人吗?”

我做了两、三次深呼吸,垂下眼帘。

“不知道。”姐姐不出声地笑了,嘴型变成了上弦月。她从椅子上起身,就着流理台的水龙头洗脸。水花像舞娘般在她的脸孔四周跃动。

我把毛巾递给她。

“爸爸知道。”姐姐把脸埋在浅蓝色毛巾里说道。我感觉被鞭子抽了一下。

姐姐把毛巾挂好,嫣然一笑。

“春天,我不是在银座遇到你吗?”

那纯属偶然。我和朋友去银座后巷的小酒馆,在店里撞见姐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当时,跟我在一起的男人是三木先生,我们从今年冬天开始交往,他的为人比外表好。”

“外表也很出色呀。”

身材高大、五官英挺,算是所谓的“帅哥”。总之,跟姐姐站在一起很适配,外型毫不逊色,条件也很出众。

“是吗,不过他的外貌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听起来不带羞涩,似乎是真心话。

“你太挑了啦。”

“不,我喜欢普通一点的人。”姐姐淡淡地说道,“他……是我第一个一对一交往的对象。”

“第一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已经结束了?

“我立刻告诉爸爸,也偷偷跟我一个要好的同事说。我这个人其实很传统,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我根本无法想象。就是因为抱着将来会跟他结婚的打算,我才想先弃告爸爸。当然,办公室恋情不能公开是常识,所以我在别人面前也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