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1955年夏,我们带着儿子亚伊尔到霍隆度了一周的假。我们在大海里畅游。

我们旁边坐着一个面目非常可怕的人,这是个战争受害者,要么就是欧洲难民。他已面目全非,一只眼窝是空的。嘴巴尤其令人恐惧:没有嘴唇,牙齿全部暴露在外,好似咧嘴狂笑,又好似骷髅。当不幸的陌生人盯着我们儿子时,亚伊尔把头埋在我怀里,但时不时又像是期待着恐惧和刺激的孩子,又会凝视这副破败的尊容。孩子双肩抖动,脸吓得煞白。

陌生人完全陶醉在游戏之中。他没有转脸,没有把独眼的视线从我们儿子身上移开。似乎思忖着要调动孩子身上一切恐怖的音符,他做鬼脸,暴露牙齿,连我都感到非常害怕。陌生人垂涎欲滴,等待孩子偷偷摸摸的一瞥。每当亚伊尔睁眼偷看时,他都做鬼脸,亚伊尔投入到这场吓人的游戏中。他坐在那里盯一会儿陌生人,耐心地等待新的鬼脸,而后又一头扎进我的怀中,浑身剧烈地抖动。他颤抖不已。游戏在无声无息地进行,亚伊尔用肌肉、肺腑呜咽,而并非用喉咙抽泣。

我们没有办法,因为车上没有多余的座位。当米海尔试图用身体挡住其视线时,男人和孩子都不肯罢休。他们弯下身子,从米海尔的背后或臂下互相窥视。

我们在特拉维夫中心汽车站下车后,陌生人走过来,送亚伊尔一块干蛋糕。尽管是夏天,但他依然戴着手套。亚伊尔接过蛋糕,默默地塞进衣袋里。

男人用手指摸摸孩子的脸颊说:

“多漂亮的孩子,多可爱的孩子。”

亚伊尔剧烈地抖动着。一声没吭。

我们坐上开往霍隆的汽车。孩子从口袋里掏出蛋糕,阴郁地放在眼前,说出一句话:

“谁想死就把这块蛋糕吃掉。”

“你不该接受陌生人的礼物。”我说。

亚伊尔陷于沉默。他开始要说些什么,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最后一板一眼地说:

“这个人太坏了,根本不是犹太人。”

米海尔觉得有必要打断他。

“这个人看样子是在战争中受了重伤。没准儿他是个英雄。”

亚伊尔倔强地说:

“他不是英雄。一点儿也不像犹太人。坏蛋。”

米海尔提高声音:

“亚伊尔,别唠叨了。”

孩子拿起蛋糕要往嘴里放。身子再一次抖动起来。他嘟哝着:

“我死给你们看。我把它吃了。”

“你不会死的。”我想重复以前读过的格肖姆·肖夫曼[30]写的一个漂亮段落。但米海尔却抢在我说“在死亡面前没有欢乐,没有无忧无虑”之前,说出一句深思熟虑的话:“你一百二十岁以后才会死。现在要听话,别说傻话了。我的话完了。”

亚伊尔不再说了,长时间紧闭双唇。最后像是刚刚结束了某种复杂的精神历程,犹疑不决地说:

“到了耶海兹克尔爷爷那里,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吃。”

我们在耶海兹克尔家待了六天。早晨带儿子去巴特亚姆海滩。日子过得很平静。

耶海兹克尔已不在市政府水利部门上班。从年初开始,他靠微薄的抚恤金生活。但仍为工人党地方支部尽职。兜里揣着一串钥匙,每天晚上去工人俱乐部。在小小的备忘录上做笔记,将帘子送到洗衣工那儿,给讲演人买橘子水,收集票据并按照日期进行整理。

上午,他通过公共教育学院开设的函授课自学地质学基础知识,以便能够同儿子进行简单的科学对话。他说:“我现在时间很充裕。一个人不可对自己说:‘我老了,学不动了。’”

耶海兹克尔希望我们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不要管我,总惦着我会毁了你们的假期。如果你们要重新布置家具,或是不叠被子,千万不要客套或是不好意思。我希望你们完全彻底地放松一下。

“在我眼里你们都这么年轻,亲爱的。我要是不为你们高兴,就该为自己伤心了。”

耶海兹克尔在好几个场合重复过这句话。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有某种烦琐的套子,这或许是由于他习惯于强调自己所讲的话,好像他是在对小部分人发表演说;或许是他倾向于使用适合庄严场合的词句。我不禁想到在阿塔拉咖啡馆我和米海尔谈话时他对父亲的评价:父亲使用希伯来语就像人们使用名贵的瓷器。而今我意识到,米海尔无意中成功地给他父亲下了一个精确的评语。

爷爷和孙子从第一天就建立起亲密的友谊。他们都在六点起床。他们小心翼翼,以免将我和米海尔吵醒。穿好衣服,草草吃过早饭,一起走出家门到空旷的大街上溜达。耶海兹克尔喜欢向孙子兜售市政服务的神秘感:中心变压器一带的电线分布,供水系统,消防队总部,城市周围遍布的报警器及消防栓,卫生部门对垃圾的处理,公交服务网,等等。这是一个具有迷人逻辑的全新世界。

另一件颇为有趣的新鲜事就是爷爷称呼孙子的方式。

“亚伊尔,你父母叫你亚伊尔,我管你叫扎尔曼,因为你真正的名字是扎尔曼。”

孩子并不反对这个新名字,但按照仅他自己才知晓的公正原则,他开始叫老人同样的名字:扎尔曼。早上八点半,他们遛弯儿回来,亚伊尔会说:

“扎尔曼和扎尔曼到家喽。”

我笑出了眼泪。就连米海尔本人也不住地微笑。

我和米海尔起床后,看见桌上已准备好了色拉、咖啡,白面包已经切好并涂上了黄油。

“扎尔曼亲自为你们准备了早饭,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耶海兹克尔骄傲地宣布。为了不歪曲事实,他又补加一句:

“我呢,只是给他出了些点子。”

接着,耶海兹克尔陪我们去公共汽车站,提醒我们哪里有漩涡,哪里日头毒。有一次竟然冒失地说:

“我本想同你们一道去的,但又不愿拖累你们。”

中午,我们从海滩回来后,耶海兹克尔给我们备好了素食:蔬菜、煎鸡蛋、烤面包、水果。他从未往桌上放过肉,也没解释这是为什么,免得让我们讨厌。吃饭时,他用米海尔儿时的轶事来款待我们,比如,米海尔曾和复国主义领袖摩西·夏多克谈话,摩西·夏多克参观过米海尔所在的小学,摩西·夏多克建议在儿童报上登载米海尔的话。

同时,耶海兹克尔会对孙子讲好阿拉伯人和坏阿拉伯人的故事,讲犹太警卫及全副武装的阿拉伯帮的故事,讲勇敢的犹太儿童以及虐待非法移民子女的英国军官的故事。

亚伊尔成了聚精会神的忠实学生。他没有漏掉一个字,没有忘记一丝细节,似乎综合了米海尔渴求知识的特点以及我把任何事都牢记于心的特点。可以对孩子从爷爷那里学到的一切进行检验:电线通到广播站;哈桑·萨勒姆的一伙人从特里哈里什山朝霍隆射击;水来自洛什哈阿因的泉水;贝文是个英国坏蛋,但温戈特却是个英国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