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3页)

爷爷给我们买了小礼物。给米海尔的是装在一只盒子里的五条领带,给我的是夏尔曼教授所著《西班牙与普罗旺斯的希伯来诗歌》,给孙子的是一辆带警笛的红色机械消防车。

日子过得平平静静。

外面,在工人住宅区,整洁、方正的苗圃栽种着观赏树木。鸟儿终日歌唱。整座城市阳光明媚。傍晚时分,海上微风拂起,耶海兹克尔打开了百叶窗,让厨房门敞开着。

“好清新的风啊。”耶海兹克尔说,“海风乃是生命的气息。”

晚上十点钟,他从俱乐部回家后,会靠在床上吻一吻酣睡的孙子,随即便走上阳台找我们。我们一起坐在磨损的躺椅上。他闭口不谈他的党,这是考虑到我们可能对他所钟爱的事物不感兴趣。故而选择了他认为与我们心灵比较切近的话题。干吗要在短短几天内惹我们心烦呢?他谈到三十四年前约·哈·布伦纳[31]在附近被暗杀。依他所见,即使希伯来大学教授因布伦纳是斗士不是审美主义者而瞧不起他,布伦纳也仍然不失为一位伟大的作家和社会活动家。耶海兹克尔希望我能相信他的话,布伦纳的伟大之处迟早会得到重新认识与评价的,即便在耶路撒冷也是如此。

我没有冒昧地反驳他。

我的沉默使得耶海兹克尔十分高兴,更让他觉得我品位很高。同米海尔一样,他也认为我的情感世界十分丰富。他对我说,我像他女儿那么亲,他要我原谅他的多愁善感。

对儿子他则谈国家自然资源。“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找到石油的日子已为时不远了,对此我深信不疑。我还记得,所谓的专家们怀疑《申命记》中的话语:‘那地的石头是铁,山内可以挖铜。’[32]汉娜,现在我们有马拿拉山,有蒂姆娜。找到了铁和铜,不久就会发现石油。《托塞夫塔》[33]中已清晰地记载了它的存在。古代拉比是极其实际而又现实的人。他们以学识为基础,而不是仅用情感作依靠。我相信我的儿子,你不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地质学家,相信你的命运定会与寻找和发现新事物联在一起。

“但现在我不说这个来烦你们了。你们来这儿是为了度假,我这个老糊涂却在瞎聊属于你工作中的东西。好像你们回到耶路撒冷还不够劳神似的。我真是个讨厌的老东西。你们干吗不去睡觉呢?早上起来时好头脑清醒。亲爱的孩子们,晚安,不要在意一个很少跟人聊天儿的孤老头子的瞎叨叨。”

日子过得平平静静。

下午,我们到市立公园散步,碰到曾一致预言米海尔定会前程远大的旧友和邻居。他们现在一同分享他成功的喜悦,骄傲地同他的妻子握手,摸摸他孩子的脸蛋,向我们讲述米海尔的童年趣事。

米海尔每天都给我买晚报,还给我买彩色杂志。我们的皮肤晒成了棕色。身上弥漫着大海的气息。城很小,建有白色的屋舍。

“这是一座新城,”耶海兹克尔·戈嫩说,“它尚未修复至某种古老的壮观程度,却已从沙地上整齐而蓬勃地拔起。我这个尚记得它最初风貌的人,每天都会感受到一种新的变化——当然,在这儿一点也找不到你们耶路撒冷的东西。”

最后一个晚上,四位姑妈从特拉维夫前来看望我们。她们给亚伊尔带来了礼物。使劲儿地搂他,亲切地吻他。四位姑妈第一次全都这么和善,甚至连杰妮娅姑妈也不像平时那样怨声载道了。

利亚姑妈打开了话匣子。

“我代表大家说句话,米海尔没有让全家人失望。汉娜,你应该为他感到十分骄傲。我还记得,独立战争后,米海尔因没傻乎乎地跟朋友跑到内盖夫基布兹去而遭朋友讥笑。他到希伯来大学读书,用自己的智慧和才华为国家、为人民服务,而不像牲口一样去用肌肉作贡献。现在,我们的米海尔快成博士了,取笑过他的那些朋友却来找他帮忙迈进大学里的第一步。他们像愚人一样浪费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现在的内盖夫基布兹已让他们感到厌倦,而我们的米海尔从一开始就那么精明。现在,他要想把家具从旧住处搬到即将拥有的新居,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使唤一下以前那些吹牛皮的人。”

当说到“内盖夫基布兹”一词时,利亚姑妈做了一个鬼脸。内盖夫从她口中出来像是一个咒语。最后一句话引得四位姑妈哄堂大笑。

老耶海兹克尔说:

“不要瞧不起别人嘛。”

米海尔沉思了一下,对父亲表示赞同,同时又加进自己的见解:教育并不能改变人的基本价值。

杰妮娅姑妈听了这话很高兴。她注意到米海尔的成功并未使他感到高高在上或者是毁掉谦虚的本色。

“谦虚是生活中一件有效的法宝。我相信,妻子的责任就是鼓励丈夫走向成功。只有在丈夫一钱不值时,妻子才被迫走上男人那条残酷的角逐之路。我的命就是这个样子。我很高兴,米海尔没有给妻子带来这种命运。亲爱的汉娜,你也应该庆幸,因为在生活中,没有比坚定不移的努力更让人满足了,这种努力会夺得成功,而且我相信将来会带来更大的成功。这是我从孩提时代就持有的信念。所经历的不幸并未减弱我的信念,反而使之增强了。”

我们回耶路撒冷的那一天,耶海兹克尔的所作所为令我难以忘怀。他登上梯凳,从高高的壁橱里取下一个大盒子,拿出一套已经褪色并打着皱褶的旧警卫员制服。接着,他又从盒子里拿出警卫员的帽子戴在孙子头上。帽子太大,几乎盖住了孩子的双眼。爷爷自己把制服套在睡衣外面。

直到我们起程,他们两人整整一个早上都在家里作军事演习。把家具当作掩体,用棍子进行狙击。互相叫着“扎尔曼”。当亚伊尔第一次发现暴力的乐趣时,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老战士不屈不挠、忠心耿耿地遵守各项命令。在我们游霍隆的最后一个早晨,耶海兹克尔是个快乐的老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这幅场景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出现过。就像醒目清晰的原版画的模糊复制品。想不起是何时何地发生的事了。我脊梁骨直冒凉气。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提醒儿子和公公,他们正面临着起火与触电的危险。但在他们的游戏中,两种危险都不存在。我很想提醒米海尔立即离开此地。但却说不出口,因为这种话听起来又愚蠢又粗俗。是什么让我感到如此不安呢?早晨,几架战斗机在霍隆上空低低地盘旋。我想这并非我心神不定的原因。我觉得这里用“原因”一词不太合适。飞机马达吼叫着。窗玻璃鸣响着。这绝对不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