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3/3页)

临出门前,耶海兹克尔吻了一下我的双颊。他吻我时,我看见他的眼神全变了,浑浊的瞳孔似乎已经扩散,遮住了眼白。他脸色土灰,双颊凹陷,满面皱纹,触到我前额的嘴唇冷冰冰的。但握手却很热情温暖,有力而且粗暴,好像老人要把他的手指送给我做礼物。回到耶路撒冷已经四天,这一切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傍晚,杰妮娅姑妈赶来告诉我们,耶海兹克尔瘫倒在家对面的公共汽车站旁。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耶海兹克尔还到我们家来过。”姑妈歉疚地唠叨着,好像在驱赶一种令人厌烦的嫌疑,“就在昨天来我们家时,也没抱怨说有什么不舒服。反而说在美国发现了治疗小儿麻痹症的新药。他很……正常。十分正常。可突然间,今天早晨,刚好在……邻居格洛伯曼家门前,他跌倒在公共汽车站旁。”她突然哽咽起来,“米哈,成了孤儿。”她哽咽时,像个受惩罚的大孩子似的撅起嘴。一把将米海尔的头拥到起伏的胸前,抚摸着他的前额,而后停下来。

“米海尔,一个人怎么突然无缘无故地跌倒在地,像你手中的袋子或包裹一样掉下来,掉到了人行道上,而且……这很可怕……很不好。这很讨厌。好像耶海兹克尔只是个口袋或包袱,掉下来,摔破了,这……想想这像什么样子……真丢人……邻居格洛伯曼坐在走廊里观看,像是坐在戏院包厢看戏。素不相识的人赶来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路边,以便不阻塞交通,接着又捡起他的帽子、眼镜,以及掉在地上的书……你知道他要去哪儿吗?”姑妈加大嗓门儿,尖声哀号起来,“他只是刚刚出门去图书馆还书,他根本没打算乘公共汽车,只是偶然摔倒在格洛伯曼家对面的汽车站。这么一个好人,心肠这么好……一个好人,突然间……就像是在跑马戏。告诉你,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一个人悄悄地走在马路中央,突然有人从后面冲上来,往他头上打了一闷棍,他便跌倒在地,人似乎就是个破布娃娃或其他什么东西。跟你说,米海尔,人生就是一堆臭大粪。把孩子放在邻居家或什么地方,快点跟我回特拉维夫去。利亚姑妈一个人在那儿,赤手空拳地料理一切。成千上万的礼仪。一个人去了,身后的繁文缛节让人以为他是要出国呢。带上衣服或其他东西走吧。我刚好去趟药店,在那儿叫个出租,而且……是啊,米海尔,请你们最好穿黑套装,至少是夹克衫,你们两个快点。这么一场大祸降临到我们头上,一场大祸啊!”

杰妮娅姑妈走了。可以听见她那急促的脚步声响在楼梯上,响在院子里。我还是她刚进门时的那副样子,拿着滚烫的电熨斗,倚着烫衣板,一动也不动。米海尔转过身,冲到阳台上,好像要在她的背后呼唤:杰妮娅姑妈,杰妮娅姑妈。

一会儿他又走进来,关上百叶窗,轻轻地拉上玻璃窗。又出去锁好厨房门。在过道里,低声嘘了口气。或许他突然从衣架旁的镜中瞧见了自己的脸。他打开衣橱,取出黑套装,换上腰带。“我父亲去了。”米海尔轻声说,没有看我,好像姑妈说话时我并不在场。

我把熨斗放到壁橱旁的地上,把烫衣板拿到浴室,走进亚伊尔的房间。我叫他别玩了,写了一张条,连他一起送到邻居约拉姆·凯姆尼扎家。“耶海兹克尔爷爷病得很重。”出门前我这样叮嘱他。声音颤巍巍地在身后楼梯上回荡,亚伊尔激动地向院子里的孩子宣布:“爷爷扎尔曼病得很重,爸爸妈妈要赶紧去把他的病治好。”

米海尔把钱包放在里边的衣袋里,扣着黑套装的扣子。这套西装曾是先父的,妈妈给米海尔改了改。米海尔两次都把扣子扣错了。他戴上帽子。错拿了那只黑色的旧公文包,又生气地将它放回原处。

“我准备好了。”他说,“姑妈有些话可能很多余,但讲得很对。事情本不该是这样,这样是不对的。坦白地说,一位身体不太结实、不太健康的……老人,突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跌倒在市中心的人行道上,像个危险的罪犯。这很不体面,我跟你说,汉娜,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不体面。”

米海尔说“残酷”、“不体面”等词时,周身剧烈抖动起来。就像冬夜醒来的孩子,没看见妈妈,而是看到一张生人面孔在黑暗中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