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们(第5/7页)

大提琴颤音高亢。葛莉娜踮立,一件蓬松的白纱舞裙圈住她的纤腰。她抬起左腿,舞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小提琴的琴声一响,她的脚尖也刚好落地,喔,我们多么希望我们外婆们依然健在,亲眼见证这个场面。其后两分钟三十秒,她翩然起舞,整个城市陷入沉寂。礼堂远在一千七百千米之外,我们却从未感觉跟我们的朋友如此亲近。来自莫斯科、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参赛者只看到一名女子在舞台上轻轻挥动手臂,但我们看过她头一次穿上芭蕾舞衣、舞蹈老师在一旁气馁地叹气。我们看过当我们跟她说起她外婆的故事、她那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我们看过她三年级数学课堂上被鞋带绊倒、腾空摔到地上。但当表演进行到最后十五秒钟、葛莉娜跌了一跤,我们可不能怪罪鞋带。我们只能将之归咎于一连串令人生畏的凌空越步、滑溜的舞台地板、过度雄心勃勃,或是天赋不足。她踮起右脚,腾空跃起,却重重落地,压到左脚。乐团一阵喧闹,麦克风因而接收不到她内踝骨折的声音。我们只听到主持人大声惊呼、葛莉娜尖叫一声撞上地板、挥之不去的中提琴乐声——一位中提琴家不屈不挠地拉到乐谱最后一小节,即使其他团员早已安静下来。葛莉娜强撑着身子坐直,脸颊涨得通红,芭蕾舞裙披散在周围的地上,盈满聚光灯每一寸灯光。她抽抽搭搭地看着镜头,那种挫败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如此私密,我们几乎也想哽咽。

当其他参赛者展现才艺、继续表演歌曲、特技和派对把戏,葛莉娜接受治疗。我们垂头丧气,难过到无法为了葛莉娜讥笑她的对手们。加冕典礼之时,她坐着轮椅被推到台上,脚踝敷着冰块。我们没办法看着她败北。我们太过投入,无法轻言放弃。那个晚上提供了某些我们谈论多年的话题。选美尚未结束,我们已经开始批评她准备不周、骄矜自大、执意不愿跟我们请益,她若事先请教我们,我们大可提出告诫,警告她注定会失败。主持人从评审小组手中接下一个信封,在台上开封。他眉头一皱。这会儿他可不是故作悬疑,默不作声;他反复念出那个名字,显然真的不敢置信。虽然我们事后得知洛沃诺夫是选美竞赛的主要赞助者之一,而且获胜者的名字早在比赛三天之前就已写在信纸上、封入信封内,但当我们回想主持人对着摄影机不自然地笑笑说“我很高兴向大家宣布,西伯利亚小姐正是葛莉娜·伊娃诺娃”,心中的愉悦却未稍减。名次一揭晓,我们鼓掌叫好,放声尖叫。我们重重踩踏地板,我们在走廊上手舞足蹈。我们早知她办得到。我们始终毫不怀疑。葛莉娜濡湿的眼中闪烁着镁光灯的光芒,她没办法登上舞台,所以工作人员把她抬到台上,主持人为她戴上一顶金黄的后冠。不到一个月,叶片的金漆逐渐剥落,露出底下的镍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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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名接踵而至。葛莉娜拍电影、上电视、获得各种演出机会,连着好几年,我们只在荧光幕和印刷粗劣的小报上看到她。科里亚退伍,从车臣回到一个他只够格当小混混的城市,我们很快就忘了曾有一时、葛莉娜并非只是寡头大亨的女人。她迁入沃洛诺夫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豪华旅馆的顶楼套房,即使疑心重重、极度猜忌,媒体对这位寡头大亨始终非常恭敬。一两个世代之前,像他这样的男人可能把兴风作浪的记者们送到西伯利亚的劳改营。现在他们只是开枪把兴风作浪的记者们杀了。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庆祝。我们的爸爸们因为肺病过世,我们的兄弟们和先生们接下矿坑的工作。他们从矿坑回家,全身银闪闪,就像爸爸们以前一样,但是他们沉默寡言,闷闷不乐,他们忧于生计,担心得面黄肌瘦。他们刚刚入行,工作机会就开始锐减;采矿集团提供的员工福利销声匿迹;没有疗养度假村,没有医院病床;出售股票得到的卢布早已用罄,我们不再合法拥有这些我们父执辈冒死挖掘的矿脉。我们的妈妈们曾说:青少年渴望自由,成年人渴望稳定。当我们意识到她们说的果真没错,心中不禁一阵刺痛,感觉糟透了。我们的国家曾经强盛。全世界曾经惧怕我们。国家曾是我们的父君。如今我们有些什么?传染病和嗜瘾症。年轻气盛之时,我们认为自己跟国家的势力争斗,但我们就是靠着这股势力,才有办法在地球的最北端生存。

但是生活之中不乏欣喜。我们有了下一代。他们大哭大叫地来到世间,浑身苍白,沾满胎盘的黏液。他们生下来就扑哧咳嗽,口水飞溅。我们把他们抱入怀中,教他们笑一笑。我们为他们的周岁生日、他们跨出的第一步鼓掌喝彩。我们的孩子们永远改变了我们和妈妈们的关系。怜悯取代我们眼中原本的轻蔑,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我们像关爱自己一样关爱她们,因为尽管无心如此,我们却已变成了她们。

当葛莉娜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在戏院上映,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外婆们前往观赏。葛莉娜整个人跟两层楼一样高,看起来更加娇美。她饰演一个受制于漫天大谎与阴谋事件的女英雄,她被美国中情局挟持,而后利用她过人的智力与体力成功脱逃。她的演技冷静之中带着狡诈,即使最危险的时刻,她也说得出极具爆炸力的俏皮话。影评人抨击“瞒天大谎”剧情荒诞,难以置信,但是我们不在乎。我们昔日的同学、我们的好友,领衔演出一部剧情片,而我们在此悉心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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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好几年没听到葛莉娜的消息。生了女儿之后,她从众人的监看中淡出,大家的焦点转向新任的西伯利亚小姐和年轻一辈的小明星。她主演的电影从戏院移到电视播出,而后从各种频道销声匿迹。我们不再谈论她。我们必须为自己的生活操心。

车臣战争结束不久之后,矿区开始裁员。自动化机械开采镍矿的效率胜过我们的先生们。退休金随着国外股市震荡消失一空。连那些保住工作的人都为了生计挣扎。由于卢布崩盘,薪资和退休金拖了几个月才发放,进口商品取代常见的苏俄品牌,但是没有人买得起。我们考虑搬到气候比较温和的地区,但筹措不出搬家的费用。更何况我们的孩子们是第四代移民,已视北极圈为他们的家园。这代表着某种意义,即使我们不太清楚意义何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们身边种种晦气的事件中,莉迪亚的遭遇特别引人注目。莉迪亚曾是我们的姊妹淘,后来搬到洛杉矶,嫁给她在网络上认识的钢琴调音师。后来两人的婚姻画下句点——我们全都采信这个说法——莉迪亚返回基洛夫斯基,搬进她妈妈家。她妈妈是薇拉·安卓亚弗娜,你当然记得薇拉,对不对?那个当年跟苏联秘密警察告发她自己母亲的女孩?苏联时代,她衣食无虞,但是她的好运随着苏联的解体陨落。到了莉迪亚返家之时,薇拉已经跟那群战后雇用科里亚的贩毒帮派扯上关系。莉迪亚发现她的童年故居变成犯罪天堂,不禁又惊又怒。她当然跟我们这群闺蜜发泄她的愤怒和不满,她叮嘱我们保密,但她怎能指望我们不跟别人分享这种闲话?不到一星期,消息就传到帮派老大耳中,他随即下令格杀。但是罪恶感就像镍矿,不但来源有限,而且可以经由多种方式拆解分析,按下扳机的科里亚和那群小混混承担最多责难,其次是下达格杀令的帮派老大,然后是跟帮派分子打交道的薇拉。跟帮派挂钩的警察局长难辞其咎,莉迪亚自己也必须负责,谁叫她信任我们、以为我们会帮她守住这种精彩的闲话?最后才轮到我们,我们分摊一小部分罪恶感,这一小部分还由我们六个人均分,因此,我们全都不会感到愧疚。我们曾是七人小组,莉迪亚曾是我们其中之一,但是我们始终认为,散播谣言、最终导致莉迪亚遭到谋杀,并非唯我们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