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10/17页)

“你应该跟我先生谈谈。嗯,这会儿我应该说‘前夫’。他始终指望再聘一个心理变态的神经病为他效命。”

“离婚办好了?”

“没错。”

“真令人遗憾。”

“喔,那只是法律程序。在我们心中,我们多年之前就已住在不同时区。我打算搬回基洛夫格勒。”

“你是说在你心中?”

“不,你这个白痴。我是说坐飞机搬回去。”

“为什么?”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她的声音中泄漏出一丝无奈。“让我们扯白了说,这些年来,已经没有人认真考虑请我拍电影,现在我又失去大众的宠爱,如果《瞒天大谎》还有人盗拷,就算我运气好。更何况我觉得娜塔西雅最好在其他地方长大,基洛夫格勒还不坏,是吧?”

基洛夫格勒是个深受毒害、遭逢浩劫的地狱冥界。“基洛夫格勒很适合养育小孩。”

“这话当真?”

“我不会欺骗任何人”——除了眼前这位之外——“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住进我们的博物馆。自从科里亚离家之后,那里就没人住。”

她轻蔑地哼气,声音大到我怕她呛到。“你真贴心,但是,不,谢谢你。欧列格的律师们尚未剥夺我的尊严,即使我确定那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我去了一趟特波洛夫画廊。”我语带试探地说。“你跟格罗兹尼的某些人买到那幅油画,是吧?我试着打听出他们的电话号码。”

“你干吗这么做?”

“我想跟他们聊一聊那个科里亚送命的地方。”

“一张照片岂不是价值千言万语?你若从多少人抢着翻拍琳赛·萝涵胯下照片来判断,一张照片的价值可能更胜千言万语。更何况,我之所以把那幅油画送给你,目的在于让你看看他在哪里……嗯,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只是……”我忽然有所顿悟,好像受到当头棒喝。“我想我说不定过去一趟。”

“别傻了。”

太迟了,她说什么都没用。

“我说不定过去一趟……”我继续说,“……看看那个科里亚过世的山坡。那是他生前最后一个所在之处。我要去那里。我真的会动身。我要站在他最后站立的地方,我要看看他最后看到的景象。”

“你干吗这么做?”她又问了一次。

我望向两个酸黄瓜罐。我绝对不可能取回科里亚的遗体。我跟她说我要去那片他过世的牧野,在一个酸黄瓜罐里装满那里的泥土。

“好吧,说不定你应该这么做。”她说。

“真的?”我想不起我何时果真采取行动、实现我的白日梦。

“你想要什么?”

“这是哪门子问题?”

“我是说真的,艾列克赛。基洛夫格勒男性的平均年龄大约四、五十岁,对不对?你已经浪费了其中一半。剩下的一半,你有何打算?”

“我想让大家引用我说的话。”

“什么?”

我的脸颊灼热到足可软化听筒。“我专攻语文学,但我甚至不喜欢阅读,最起码对书籍没兴趣,我的意思是,如果只用一句精辟的话语就可以概述全书重点,你何必花时间阅读整本书?我喜欢格言、幸运签饼的签语、包装成一份一份的智慧隽语。但是你必须是个名人,或是攀登圣母峰之类的高山,人们才会认真看待你,把你的话当一回事。”

“你想要成为一个职业的隽语家?”

“嗯,没错。”

“天啊,艾列克赛,你从小就很贴心、很可爱,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去一趟车臣吧。去某些地方走一走。找些事情做一做。”

把“我打算如何”转变为“我做了什么”,乃是成长的准则。

6.

科里亚晃进学校体育馆、参加新生训练的那一天,他和葛莉娜的人生就起了交集。新生训练由圆圆胖胖、颈项媲美海狮脖子的校长亲自主持,体育馆亦是学校的锅炉房,生铁水管好像迷宫似的架设在运动护垫的上方,校方善加利用,以垂直的单杠和不怎么平衡的平衡杆训练选手,创造出一套前卫风格的体操课程。学校的男女体操队之所以从来没有获选参加奥林匹克锦标赛,倒不是因为选手们缺乏天赋,而是因为他们的表演方式有如随心所欲的爵士乐手,但裁判们却是谨遵技法的古典乐家。校长喜欢训话,而且每讲几句就伸出食指重重一敲。如果人们依其性情获派职位,他肯定会被派去执掌一个没有任何天然资源的火山孤岛。十四岁的少男少女们坐在曾经排放在劳改营福利社的硬板凳上,时而往前靠,时而往后仰,百般无聊地消磨时间,到后来大伙貌似他们被这些硬板凳害得脊背瘀青的爷爷奶奶,最起码姿势看起来差不多。

训话完毕之后,校长踢着正步离开,所谓的“掌声如雷”仅是他自己的想象。低年级的体操选手开始利用热水管练习空翻。几十个一年级的新生站起来活动筋骨,四处走动,但科里亚依然坐着。他通常不会紧张或是害臊,但他被上一所学校开除,刚进这所学校,在班上不认识任何人。时间一秒秒过去,科里亚知道他必须耍狠或是耍帅,非得做些巩固社交地位的事情不可,因为每一所学校都必须有一群格格不入、阴阳怪气的孩子,而根据我个人的经验,除非自杀或是拿到大学入学许可,否则你无法脱离那个碰也碰不得的阶级。科里亚探询冷硬的内心,搜寻那股在我面前轻易流露出的勇气和领袖魅力。快要来不及了。他的同学们已经开始笑笑闹闹地聚结成几个小团体,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利用只有他们听得懂的笑话排拒外人。就在此时,他看到几张板凳之外有个身材瘦高、睫毛浓密的女孩,女孩也是一个人坐着。

他的目光沿着她的大腿往上游移。当他迎上她的目光,她已经看着他。

“我叫科里亚。”他勉强挤出这句话。

“葛莉娜。”她回答。她的嘴唇一扁,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带着湿气,没有好好晾干。啊,一个微笑。他的心房由里缓缓开启。

* *

她跟科里亚并肩坐在灯光黯淡的历史教室里。我们的学校兴建于斯大林大整肃时期,原本是座监狱,日光透过历史教室的方格铁窗流泻而入,在陈旧的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葛莉娜无法坐定。一朵隐形的火花在她椅子下燃烧,火苗弱得无法点燃柴火,但却强到她若保持同样坐姿、她的肌肤会被灼伤。她拿起铅笔在指间转动,但她手眼协调跟她的脚眼协调一样差劲,铅笔不可避免地滚到桌上够不到的一侧。科里亚帮她拾回铅笔。

“谢谢。”她轻声说。

“不客气。”

两人天天你丢我捡,滋生出一股奇特的亲密感。两人好像在玩游戏,铅笔从葛莉娜修长的手指腾空飞起,科里亚看在眼里,喉头不住颤动。老师站在教室前方讲述历代欧洲君王的征战,师生之间的距离如同中古世纪的战场一样遥远。科里亚摊开手掌,盖住她的指纹,不管她打算用铅笔搞出什么名堂,他愿意当她的共犯。他握着笔尖举起铅笔,她握着圆圆的橡皮擦接下铅笔,两人的指尖相隔一截黄色的笔身。随着铅笔愈削愈短,科里亚的指尖跟她的指尖也愈来愈近,直到那个美妙的一天,两人的指尖终于相碰。科里亚问葛莉娜要不要出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