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8/17页)

科里亚的脸孔模模糊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一阵阵爆笑声中,我听得出他松了一口气。

“有车子吗?”他从屋顶上大喊。

“你自己下来看!”

他屈膝,纵身跃向空中,他的双腿笔直,手臂大张,有如屈体跳水似的向前拱腰,然后刻意地、慢慢地做个后空翻,落入雪堆中。我想起科里亚坐在太空舱里,挣脱强大的地心引力,愈飞愈高,永不停歇,我想起他弓身、跳下、带着一身飞沫般的雪花走回来。他爬出雪堆,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我们拔腿冲回屋顶。

我们在博物馆上方的小公寓跟隔壁的炼镍场共享通风设备,家里每样东西都带着硫黄的臭味,连鲔鱼罐头也不例外。我爸爸最怕过堂风,即便如此,他依然顶开三层防护玻璃的窗户,让北极夜的寒风呼呼吹进家中。“让屋里透透气。”他不断重复,以示辩护、训诫、抗议。我们成天披着厚大衣,围着长围巾,戴着罩住耳朵的皮帽,在此同时,我妈妈躺在十二条毛毯下,被压得难以动弹。有一天,我走进家中,看到我爸爸跟她一起躺在床上。他抱住她,她的头懒懒地靠在他肩上,他搂着她前后摇晃,轻拍她的背,帮她打个嗝,我在旁观看,不禁想起他们曾经如此嬉闹、如此贪欲、如此毫无忌惮地紧贴着彼此的身躯。寒风横扫屋内,他让她靠着一个个堆栈成金字塔的枕头休息。厨房地板蒙上一厘米厚的白雪。她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其中一个枕头掉下来,滑过她的脸,她从昏睡中惊醒。

“外头什么都没有。”他试图安抚她。

“我知道外头什么都没有。”她回了一句,好像这话安抚不了她,反而让她不高兴。他继续在她耳边说悄悄话,音量低得我听不见,她已病入膏肓,谁知道她了解什么,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之中哪个人了解?她一下子跟我们同在,一下子远离我们而去,默默地加入那个阴沉漆黑、我们有朝一日都将成为一员的队伍,但我爸爸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跟她说悄悄话,不停亲吻她的肌肤,好像这样就可以召唤癌症、把它像是毒蛇一样逗引出来,因为如果每两人就会有一人死于癌症,他希望死的是他。

葬礼在一个星期二举行。葬礼结束之后,邻居亲友们带着一盘盘、一锅锅、一碟碟食物过来。我妈妈生前非常害怕被活埋,她不喜欢墓园、地窖、地下室,因此,她的遗体在基洛夫格勒新建的火葬场焚化之后,装了骨灰的酸黄瓜罐就安放在书架上。我们把她那张黑海明信片贴在书架后方,从今之后,她可以永享黑海的美景。一个醉醺醺的远房表亲误把一餐碗的干燥花当作马铃薯片,他大嚼薰衣草碎片,直到碗底出现他自己模糊的倒影。失业的冶炼厂技工们从堆满鲑鱼三明治、熏鱼、甜菜、马铃薯色拉的桌边闲晃过来致哀,他们的语调谨慎,我的哀伤显然令他们不自在,他们匆匆表达悼念,然后一脸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尽了义务之后,他们走回餐点旁,日后若是想起,他们说不定会觉得除了那个尴尬的一刻之外,葬礼称得上是个不错的派对。跟他们握手就像抓住蠕动的鲱鱼,虽然我已忘了那天大部分的光景,但我始终忘不了他们如同八爪鱼般的手指,手指沾了香煎的腊肠而油腻腻,就像他们曾经操作的机械一样滑溜溜。

隔天早上,我爸爸站在厨房里堆积如山的脏碗盘前。自从我妈妈坚持洗碗之后,我们家水槽里的碗盘从来没有超过一件。这会儿各式餐盘漫过水槽,沿着流理台延伸,有如窄高的小山在火炉上升起,顺着一个个打开的抽屉向下蔓延到堆满餐碗、餐盘和玻璃杯的厨房地板。我们家里长出一个陶瓷器皿的肿瘤。我爸爸伸手拿起一个白色的陶瓷餐盘,好奇地检视。橘黄的油脂从盘侧滴下。他试图把盘子塞到水龙头下,但是水槽实在太满。他敷衍地用海绵擦一擦,颓然垂下手臂,低头看看水槽,爆出一声短促、激昂的嘶喊。他向来如此沉静、如此从容。我不知道他居然怀藏着如此激烈高昂的音量。科里亚从卧房冲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我们的爸爸转身。我们穿着睡衣站在原地。他把盘子举高。油脂有如变形虫般滴到地上。“我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个东西。”

我们父子三人各站一处,架构出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我们大可就此打住,让心中的无助、挫败与悲伤在我们之间的三角地带持续增长。但是科里亚从我爸爸手中拿下盘子,打开厨房的窗户。“让屋里透透气。”他说,然后从容不迫地把盘子扔到窗外。我爸爸转头看看科里亚,好像打算出手打他,但当盘子在外面的巷子里摔成碎片,他整张脸顿时放松。“你知道吗?我想那个盘子是波里斯太太的。”他想了一会说。“你妈妈始终讨厌她。”

“这也是她的。”科里亚边说、边把一个大餐盘抛出窗外。

“还有这个。”我叽叽喳喳地加入,把一个玻璃杯丢到外面。

“这个呢?”科里亚说,我们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把一个汤锅往外丢。一个装满餐具的玻璃壶轰然破裂,刀叉汤匙有如榴弹般四散纷飞。我爸爸举起十二个相叠的餐盘,镇定地从窗沿推下去。我们抛掷糖罐、盐罐、咖啡碟、茶杯、大餐盘、小餐盘、汤碗、粥碗。我们把邻居、朋友、致哀者带过来的每一个盘子全都丢到窗外,然后我们洗劫橱柜,扔掉煎锅、刀组、切面包的木板、烹调用的托盘。我们像是驱魔。我们丢光厨房所有盘子、餐具、马克杯,直到没有留下任何一样需要清洗的东西。妈妈葬礼的隔天早上,我们父子三人站在厨房里,笑得停不下来。我们继续丢掷,直到厨房里一干二净,只剩下每人一个盘子。当最后一个多余的餐盘在外面的巷子里摔得粉碎,我爸爸终于关上窗户。

5.

接连几星期,我始终把油画紧紧包在泡泡棉里,塞在我的长沙发椅下。嗯,所谓的长沙发椅,其实只是一大块椅垫非常单薄的铝板,目的在于持久耐用,而不是让你坐得舒舒服服,就像你在难民营找到的物品。我翘辫子的时候自然就会闭上眼睛睡觉,我跟我朋友雅科夫说。说真的,我别无选择。有时我在椅垫之间发现保险套的包装纸。这些全都是我的。我不骗你。公寓的屋主是个寡妇,平日吹牛行骗,我若是睡得着,她说不定会趁着我睡大觉的时候把我当作奴隶卖掉。她两个成年的儿子也住在这里。这两个家伙因为坐过牢、参加过帮派、被刺了几刀也没死,所以自认是硬汉子。但我可以指点他们一、两招。举例而言,相较于批评别人的决定,坚守你自己的决定更需要勇气。这个建议不错吧。这话出自匈奴王阿提利,而他洗劫了半个欧洲!无知如同一副眼罩,蒙蔽了你的视线,但是某些人却把无知误认为一副矫正镜片,以为它会让自己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