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6/17页)

“最后一句话由你来说。”

“我说的会是你的名字。”

当倒数骤降到零,火箭发射器噗噗启动。炽热的蓝光吸尽空中的氧气,火海骤现,吞噬了方圆两平方千米的土地,停机坪塌陷,中央冒出一个有如火山的深坑。烈焰把我的神经烧成灰烬,我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苦。不到千分之一秒,我已变成袅袅的回声,随着尖叫声缓缓飘过烟雾。环顾四周,美军的弹头从细长的弹道落下,天空一片火海,没错,世界末日已至。推进器启动,推着太空舱穿过愈来愈壮观的蕈状云。科里亚随着洪水般的白光远离世间,透过舱窗,看着饱受摧残的地平线化为地球、化为虚无。

3.

回圣彼得堡的夜车上,我跟一对父女共享一个包厢,爸爸带女儿前往圣彼得堡矫正牙齿。

“她难倒莫斯科一半的牙医。”那位爸爸解释,言词之中难掩喜悦。为人父母的自豪散发出有如聚光灯的光芒,光芒虽然闪烁不定、微弱不清,但当灯光鼓足瓦数打在你的身上,却像是近距的太阳一样温暖。“我的小天才喔。”

一根根树干掠过车厢车窗。我多么希望有人像他溺宠他女儿那口坏牙一样疼爱我。

“来,秀给他看看。”他敦促。

她打了一个大呵欠,张得大大的嘴巴好像一个白云石的巨穴,只有老天爷出手相助,或是跟撒旦打个交道,她才有办法得救。“只有一点不齐。”我说,然后也咿咿呀呀张开嘴巴。“我的牙齿也有点不齐。”

“我的牙齿列入牙医教科书。”她宣称。

这下我可哑口无言。她顶多十二岁,成就却已远胜于我。这个汲汲追求高标的小混蛋。我从口袋里掏出葛莉娜给我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多年之前就已失去光泽,表面一条条折叠的白线,但照片上正是我们两兄弟:科里亚和我身穿豹纹的比基尼泳裤,站在我们妈妈的两侧。我们全都没有穿过泳装。背景之中,“十二使徒”喷出白沫般的烟云,湖水轻拍我们的脚趾,银白的水花飞溅到我们的小腿上,激起灼灼的光点。我把照片拿给女孩和她爸爸瞧一瞧。

“我哥哥和我妈妈。还有我,我那时跟你现在一样大。”我说。我觉得我非得跟他们分享照片,我觉得我非得让他们知道,虽然我的牙齿没有那么难看,但我依然够格被他们视为一家人。女孩浅浅一笑,嘴角甚至没有上扬。然后她爸爸叫她上床休息。我小心翼翼地折起照片,收进皮夹里。

到了早上,我们会一起下车,他们会非常喜欢跟我闲聊,甚至邀我跟他们一起前往牙科诊所。他们会从我的牙齿开始,疗愈我所有的创伤。女孩会把我当成一个大她好多岁的大哥哥。她爸爸会把我当成一个小他好多岁的小老弟。他们会邀我住进他们在莫斯科占地宽阔的豪宅。我会考虑一下。他们的邀约对我无拘无束、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会形成束缚,但他们会苦苦哀求,而且提议给我一大笔钱。我会婉谢金钱。我可不会被收买。但我会接受他们的邀约,成为他们家中的一分子,这当然是为了他们好。我做人向来厚道。我会教导女孩每一个成长必经的过程,我会教导她爸爸如何忘掉前一段婚姻、觅得第二春。我只会待几个月,因为我不愿被绑住。其后多年,他们会以虔敬的语气谈起我。

隔天早上,火车服务生猛拉我的耳朵,把我从慵懒的梦境中吵醒。这倒不意外,因为若想任职铁路局,你只需具备容易动怒的病史。那对父女早已下车,八成忘了留下他们的姓名电话。没关系,他们说不定会终生抱憾。

4.

一九九〇年七月,当苏联政权刚好在这个基洛夫格勒五十三年以来最炎热的夏天瓦解,老先生老太太们前往水银湖游泳。晨间时分,他们群聚在铺了碎石的湖岸,一头灰发绑束在皮帽之下,脱得只剩下内衣裤。一抬起手臂,他们的松垮的三头肌就从瘦巴巴的手臂垂下,颤颤晃动。一个老先生一边盯着湖水,一边轻拍他的鲔鱼肚。说不定过去五十年来,他始终猜想能否把鲔鱼肚当作救生圈,这会儿终将得到答案。二十四位八十岁的耆老们半裸着身子,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我们像个洋娃娃一样来到人间,离开之时,人人却像个石像鬼。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游泳?”我问其中一个老太太。她站在一个铁锈斑斑、警告大家不要下水游泳的牌子旁,她跟我差不多高——这并不表示我长得矮,但就二足动物的标准而言,我实在不算高。她深褐的双眼紧盯着我模糊的倒影。她那个时代的人历经地狱般的苦难,好让我们这一辈在介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炼狱长大。

她瞄了一眼生锈的牌子。牌子上一个头颅有如葡萄柚的男人,呈四十五度角,落入一只鲨鱼的血盆大口之中。说不定遭到逮捕、下放到基洛夫格勒之前,她在湖边长大,她爸爸曾在湖中教她游泳,他一只手撑住她微微拱起的脊背,让她知道她不会沉下去、他始终扶持着她,直到有一天,她仰躺在平静的湖面,脊背有如抛物线般拱起,手臂好像被钉上十字似的浮在水面,水草漂浮在她的褐发之间,她飞快地瞥了她爸爸一眼,他高举双手,好像她的目光是把上了膛的枪,在那短短的一秒钟,她在水中挣扎,她好怕少了他的扶持、她说不定会沉到湖底,但她稳住手臂,大口吸气,她在游泳,她全靠自己,她浮游在湖中。说不定她想告诉我,她已经活到这个岁数,比柏林围墙还长寿,一点脏水哪会害死她。但她反而目光灼灼地瞪着牌子。“我用一点点奶油煎过更吓人的鱼。”

她加入其他祖母级的老太太们。大伙只穿着褪色的内衣裤,一跛一跛地走向碎石湖岸。放眼望去,一座座冶炼厂的烟囱绵绵不绝地喷出浓烟。一个老太太手执木头拐杖,直接下水,她的脖子上一道深长的伤疤,有如套索。其他人有样学样,大伙全都涉水入湖。她们承受了半世纪的干旱,这会儿忽然记得怎么游泳。

一对夫妻档仰泳越过湖面,两人双腿打水,动作一致,一朵朵银闪闪水花朝着他们的肩头飞溅。一条绳索系在两人腰间,把两人绑在一起,以防其中一人溺水。

一个缺了一只腿的男人用力挥动手臂,慢慢地划水前进。健全的大腿与幻肢都轻飘飘地浮游在湖水之下。

一个留了八字胡的男人首度下水,试探性地划了几下,冰凉的湖水涌过他的身子,这个大家称为“海象”、八字胡跟腰围一样宽的男人大感震慑,不禁当场低声啜泣,他想到自己多次放弃希望,屡屡祈求老天爷让他死在矿坑和劳改营中,这会儿他满怀感恩,敞开心门,含着泪水谢谢老天爷忽视他的祈求,让他活得够久,有机会学会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