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4/17页)
“幸好你生来是个陆地的哺乳动物。”年纪较长的男人意味深长地说。
“我这辈子也只有这么点运气。”年纪较轻的男人表示赞同。他踢一踢脚边的一堆衣物。
衣物之中传出一声呻吟,然后开始动来动去。有个男人在里头。他的嘴上贴了一条黑胶带,双手反绑在身后,整个人包在扣上扣子的外套里。当他左右晃动,两只空荡荡的外套衣袖拍打地面,好像胡乱起舞。我想跑,但是科里亚按住我的肩膀。
“如果我们移动,或是发出声音,他们就会把我们压在他旁边。”科里亚轻声说。他紧盯着我,那天当中,他头一次迎上我的目光,认可我的存在,我原本心慌意乱,惊恐之情好像被关在皮箱里的小猫一样在心中乱窜,他这个小小的举动,安抚了我的慌乱。
那两个男人继续争辩鲨鱼多么危险。年纪较轻的男人问说大白鲨是不是一部纪录片。
科里亚紧紧抱住我;兄弟之间若是感情不好,这个安抚的举动说不定显得虚假,但是科里亚让我感觉他有义务将我纳为己有,他好像对我说:因为你属于我,所以你将得救。他每天做伏地挺身,勤拉单杠,原本细瘦的手臂已经变得粗壮,他双臂一搂,把我拉近,紧紧抱住我。“嘘,小萝卜头。”他轻声说。他没有发抖,没有颤动,动也不动,毫不惊慌。他超凡的沉稳与自制力深深渗入他的体内,强化为第二层心理屏障。他的一举一动显现出难以穿透的心理屏障,甚至连子弹都打不透。
几十米之外,地上的那件外套继续挥舞衣袖,好像痛苦地打着信号。那两个男人把头转开,神情相当不自在。
“我在电影里看过辽阔的大海。”年纪较长的男人说。他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枪,递给年纪较轻的男人。他咔啦一声,装进一颗子弹,听了令人心惊。他的举动听起来太娴熟、太平稳、太有效率,跟眼前这桩残忍的差事不太搭调。
“他在看我。”我轻声说。
“谁在看你?”
“地上那个家伙。”
科里亚匆匆一瞥。那个临刑的男人睁大眼睛。他怒气腾腾。说不定我们的出现比他即将受到枪杀更难以承受。说不定我们代表着他再也无法承受的耻辱。说不定他临死之前,仅仅此刻有机会扳回一城。他闷声大叫,细长的胶带随之鼓起。
“他想要警告他们。”科里亚喃喃说道,一脸不可置信。“他想要警告那两个即将动手杀他的男人。”
但是两个行刑者都没有注意到他们阶下囚的怒气已经转移目标、朝着几十米之外的空地发火。年纪较轻的男人闭紧双唇,但当他扣下扳机,却只听到空洞的咔嗒声。
“您非得让事情变得棘手,是吧?”年纪较长的男人抬头问问苍天。他们两人盯着枪,扣一下扳机,在腐蚀的树干上敲敲枪支。他们拆解手枪,重新组装,我想象自己被困在那件扣上纽扣的外套里,在枪杆的另一端胡乱扭动,一边用力喘气,勉强把空气吸进被鼻涕塞住的鼻腔,一边苦苦哀求,拜托那两个笨到不知道怎么开枪的小丑手下留情。我从来没想过临死之前这种肃穆、最终的时刻,居然可能如此愚蠢。我好像透过一个钥匙孔,头一次窥见生命的荒谬:我们信任的体系终将腐化我们,我们钟爱的人们终将辜负我们,而死亡是一台坠落中的钢琴。
“说不定我们应该问问他。”年纪较轻的男人提出建议,朝着地上点点头。“通常是他开枪杀人。”
年纪较长的男人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倾身撕下临刑囚犯嘴唇上的胶带。胶带连根扯下他褐黄的胡须,啪啪轻响,好像拨弹一把袖珍的竖琴。他的双眼始终盯着我。
“拜托。”我憋着嗓音说。我整排脊椎凝缩成一截硬邦邦的骨头。他的眼睛有如铁钻,直探我的双眼。我确定他会对他们提出警讯。但他只是点点头,静静地抬头看着逮捕他的两人。我想他这辈子肯定无恶不作,而这是他罪孽深重的一生中、最后的善行。不管他在世上造成多少无谓的痛苦,我代表我们每一个人,原谅他每一个罪行。
临刑的男人轻声细气、带点无奈地解释如何帮枪支上膛。“好,你把枪转过来,这样一来,枪口才不会指向你的脸。”他指示年纪较轻的小伙子。“你得看看枪管里有没有东西堵住,然后扣几下扳机,确定枪膛没有卡住。”
年纪较轻的男人把枪口朝向自己,窥视枪管内部,长长的枪管好像一具仅有一端装了镜片的望远镜,但他还来不及扣扳机,年纪较长的男人就抓住他的手臂。
“等等,等等,等等。”年纪较长的男人说,“他想让你开枪打死自己。”
年纪较轻的男人深觉受到背叛,肩膀一沉。“是吗?”
临刑的男人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枪管沉沉地回瞪,眨都不眨。
咔、咔、咔、咔。“他妈的,这个鬼东西还是──”
我缩进科里亚的臂弯。枪声轰然一响,传遍林中,随后一片沉寂。你可以用不同方式追思一个人,方式千千万万,比世间的人口更加繁多。不管科里亚后来做出什么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他始终是那只搭在我颈背上的手、那个让我倚着脸颊的肩膀、那个在我耳边保证平安无事的声音。
两位行刑者转身,踏过外套的衣袖。地上那颗头颅望似一盅涓涓渗漏的罗宋汤。血水飞溅到年轻小伙子的天蓝运动裤。年纪较长的男人鼓励地拍拍他的后进门生。他的颈项像是鸡脖子一样软趴趴,嘴角下垂,眼下一道半月形的黑影,整张脸似乎微微下垂,好像头盖骨松弛无力,几乎撑不起他那张脸。
当科里亚意识到那两个男人快要走过我们身边,他马上松开手臂,把我推出他的怀里。“装死。”他轻声说。泥土的寒气渗入我的骨髓。我们瘫倒在地,手指死命地抓住杂草,身子紧紧贴在地上,直到脚步声渐渐消逝。年纪较长的男人叫作帕维尔,日后将成为基洛夫格勒黑帮的要角。八年之后,我哥哥将在他手下任职。
科里亚扶我站起来。“你走错方向了。”当他重重踏步走向尸体、我大声说。
男人一命呜呼之时张开双腿,两只裤管松垮,手腕捆绑在身后,躯体扭转歪斜,结果左肩嵌入冰雪之中,右肩往上突起。
“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等到他们走开。”科里亚朝着远离尸体的椭圆形脚印点点头。他单膝跪下,翻动尸体,让尸体看起来自在一点。科里亚拉直死者的双腿,解开他的手腕,让他的手臂终于重回外套衣袖之中。就一个头颅被无能枪手轰得开花的人而言,他看起来倒是出奇地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