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2/17页)
“好吧,你听好。”她边说边把手伸过桌面,直到我们手指之间的距离有如蝶翼般纤薄。“几年前我跟欧列格去了一趟车臣,他到那里处理一些事情,探勘油矿、胡搞他的助理等等,那个狐狸精喔,他出外胡搞之时,我探访了几个军方医院和基地,我原本以为主演一部爱国战争片就够了,但我的宣传公关坚持我必须亲自跟几个可怜的家伙谈谈。我的宣传公关啊,他只差一双长筒靴就活脱脱是个《星际大战》的风暴军。不管如何,我跟一个军官问起你哥哥。”
“我已经跟每一个我在电话簿上找得到电话地址的军官问起科里亚,大家都一问三不知。”
“你还真是幼稚。”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泪光。“当你是个权贵分子,你可以提问,即使是军队的官员也会回答。”
她的手伸过桌面,把我的手指紧紧握在她温暖的掌心。她的脉搏靠着我的手腕跳动,好像从心中打出一封等着我译码的神秘电报。我的神经末梢倒抽了一口气。
“我听说他被捕,死在那片田园里”——她朝着墙上一幅油画点点头,金色的画框繁复精美,画中是一个笔触简单的牧野——“那片田园是当地的地标,因为某一位十九世纪的画家以它为背景,画了这幅油画。如果当地最壮观的景象是一片田园,那个地方还真是乏味。但是这幅油画曾经悬挂在一家博物馆里,可见它一定相当重要,所以我买下它。”
我走向油画,在毛茸茸的白地毯上留下一道脚印。油画没什么好看的,你对一幅油画也只能发出这种评语。一个空旷的牧野缓缓延伸,融入一座山坡。一栋小屋。一个香料作物花园。一道齐腰的白色石墙斜斜蜿蜒。但是画布上有一小块填补上去的帆布,帆布跟一张对折的纸牌差不多大小,上面画了两个跑上山坡的细长身影,其中一个比另一个高出一个半头。一小簇绿草阻隔两人黑漆漆的双手,我看不出来他们正想牵起、还是放开对方的手。
“科里亚在这里过世?这座山坡”我问。
“军队副官就是这么说。”
我回头看看油画,盯着那两个手脚大张、奔上山坡的细瘦身影。“他们是谁?”
“我不太确定。油画的前一任画主去年打电话给我,他说有个札哈洛夫的回顾展,请我归还油画,让油画参展。我那时应该问他那两人是谁。嗯,展出的地点是特波洛夫画廊,是不是在圣彼得堡?其实就在你住的那一带。我跟他们说,他妈的什么跟什么,我跟你说啊,我骂的是他们那些人。他们真是放肆。先把油画卖给你,接着要求你把油画捐回去。那些学院派人士,简直是系着领巾的蛇蝎。”
油画旁边挂着一个牌子。最后一行写道:别理会他们,因为他们只是一位新手修复师失败的尝试。他们不过是他笔下的阴影。他们不存在于画中。
当我走回桌边,我的手心已经湿漉漉。“你记得科里亚第一次去打仗之前、我们帮他录制的卡带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但我经常想到那卷录音带。
她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也是那天早上、她头一次展现真挚的情感。“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我都忘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始终想要把基洛夫格勒的每一件事情抛在脑后。那时我真是一团糟,不是吗?”
她希望我说不,所以我说:“是的。”
“最好没有翻拷的版本。如果那卷卡带在网络上流传,我想大家肯定永远忘不了。它说不定跟性爱录像带同样具有杀伤力。”
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聆听名人说话更能戳破她的光环。我把第八颗巧克力扑通一声丢到我的小碟子上。“他跟我说他打算尽量拖延,不会马上听录音带。他说他打算等到非必要的时候才听,比方说水壶里只剩下最后一滴水。你觉得他到底有没有放来听听看?”
我希望她说有,所以她说:“没有。”
“嗯,你说不定没错。”第九颗、第十颗巧克力落在小碟子上,一朵朵糖粉的白云微微飘扬。我发誓我只是不想浪费糕点。
“噢,还有一件事。”她边说边走过客厅,走向一张古董桌,桌子由无数小抽屉构成,抽屉小到只放得下回形针和邮票。她拿着一张对折的拍立得照片走回来,科里亚头一次去打仗时,我给了他这张照片。我不敢在她面前摊开照片。“格罗兹尼的军队副官给我的。”
“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告诉我这些事情?”
她凝视自己在茶杯里的朦胧倒影,然后拿起汤匙,快快搅散。“我不是请你来这里谈谈你哥哥。你晓得吧……我先生要跟我离婚。有些人认为我在最近的访问中当众评论时政,讲得有点过分坦白。你先是批评某位导演的选角,结果却说相形之下,某位领导人比佛地魔更可怕。谁知道怎么发生这种状况?”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油画,你这个白痴。这幅札哈洛夫的油画。欧列格雇了衣冠楚楚的吸血鬼跟我打离婚官司。幸好我的脚趾头连在我的脚上,不然他们连脚趾头都想讨回去。”
我依然不明白。
她一脸阴沉地瞪着我。“我要把画送给你。与其让那些律师拿去,还不如让你收下。”
这下我明白了。
我把油画裹上足以风干保存一只獒犬的泡泡棉,她跟着我走到玄关。我大可把她迷得神魂颠倒,我们大可翩然跨出大门,抛下她那个在隔壁房间沉睡的小女孩。八卦媒体会说我冷酷无情,但我不才不会把另一个男人的小孩当作我自己的亲生子女抚养。我们会在蔚蓝海岸买一栋豪宅,我会学着做每一件暴发户该做的事,比方说购买袖扣、贬抑穷人们的工作观。我会在马赛令她心碎。她会永远走不出悲伤。八卦杂志会说我是个无耻的下三烂,但我不会遵循社会的陈规。我生命的每一面向都会改观。我只需亲她一下。
我跟她握握手。
“很高兴见到你,艾列克赛。”她边说边关门。我知道她是说真的。她的演技向来不佳。
2.
基洛夫格勒的上空始终笼罩着黄色的烟雾,宛若巨大的降落伞,十二座烟囱喷出滚滚浓烟,有如一条条伞绳,拉住这副褐黄的降落伞。当地人将这些烟囱称为“十二使徒”,放眼方圆五百千米,没有任何建筑物比“十二使徒”更高耸。十二座烟囱环绕水银湖而立,这座人工湖囤积大量工业废污水,银白的湖面布满各种化学药剂,湖水终年拍打碎石环绕的湖岸,连二月的隆冬都不会结冰。月亮隐遁于层层烟雾之后,有如朦胧的鬼魅。基洛夫格勒年年暗自较劲,希冀保住头衔,蝉联全世界最污染的城市。当镍矿燃烧,矿坑排出的硫黄尘灰浓密到在地面留下污渍,层层尘灰密密交叠,拦下随风飘过的白雪,你甚至可以开采困在风中的雪花。环绕着基洛夫格勒的是一座白森林。官员夫人为了证明基洛夫格勒并非“天寒地冻的蛮荒之地”,下令兴建这座森林。在那些流传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各个机械系的照片中,白森林看起来非常漂亮,目的在于诱骗系上最具潜力的学生到镍矿集团工作。但是亲眼一看,你会意识到这座森林非比寻常。树木整个冬天都不会掉叶子。它们不会长高,也不会枯死。没有动物窝在树干里冬眠。基洛夫格勒下令在整座森林栽种假树,借此凌驾现实。时光荏苒,大风几乎吹光钢铁树干的塑胶叶片,如今白森林望似一片生锈的天线,光秃秃的树枝下等于是基洛夫格勒的垃圾囤积场。在这片白森林中,莉迪亚的故事画下句点,而我的故事拉起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