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5/17页)

空地另一头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一对颜色有如雨刷清洁液的眼睛,迎上我的目光。

“科里亚。”我大喊。他已经找到一条肮脏的床单,这会儿正动手覆盖尸体。“科里亚。”我再叫一声。

他转身,野狼也在此时跑进空地。它双耳竖起,一道疤痕划过耳间凹下之处,白毛沿着鼻口由淡转浓,愈来愈灰黑,一路延伸到鼻尖,化为一个黑色的小圆点。

“保持冷静。”科里亚从尸体旁边走开。“别跑。”

“你一直跟我这么说。”我厉声说道。“你一直叫我保持冷静,而我们一直在刀口边缘。”

或许因为枪响,或许因为鲜血的气味,野狼受到吸引,直冲尸体。它咧开大嘴,发黄的门牙深深陷入死者的颈项,把科里亚先前的整治搞得一塌糊涂。我们站在几米之外,吓得动弹不得。野狼一口咬住外套,头猛然一转,撕裂外套的毛料。就野狼而言,它的个头不算大,比较像是一只披上狼皮的拉布拉多犬。

当我们试探性地退后几步,野狼突然头一甩,转向我们,形若软体动物的鼻子规律地喷气。我伸出一只手以示安抚,就像招呼一只小狗。它张开血盆大口,猩红的獠牙在阳光下闪烁,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把自己当作餐点献给野狼!它咧开强韧的双唇,伸出沾了鲜血的舌头,舔拭我的手指。我怕得不敢把手伸回来。一时之间,我们站在原地,野狼在我手上的每一寸抹上一层死者的尸肉。舔舐之后,它抬起后腿,噼里啪啦在我的鞋子上撒一泡尿,黄色的尿液渗入我的鞋袜。然后摇摇尾巴,高声吠叫。

科里亚握起拳头,塞进嘴里,遏止笑声,然后抓住我的肩膀,带着我走回家。

* *

我们坐在我们床铺中间的椅子上,椅子缺了椅脚,架在装书的纸箱上(我们的爸爸拆卸固定椅脚的螺丝,用来钉挂一个时钟)。毡毯垂挂而下,遮盖铺了壁纸的墙壁。有时毡毯半夜从铁钉上滑落,好像另一张硬邦邦的毯子似的盖住沉睡中的我们。一张化学元素表挂在两张床铺中间的墙上。我已经脱下袜子,也已洗了脚。我感觉五脏六腑全都搅成一团。

科里亚手肘顶着膝盖,身子往前一倾,抿紧嘴巴,一副深思的模样。每次他专心思考,看起来就好像便秘。

“其他人都活着,只有你死了,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我问。

“感觉就像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你还活着。”科里亚回答。他的脊背一僵,猛然站起。“没错,就这么办!我们可以用世界上最后一个活口为主题,策划一个展览。你晓得爸爸跟我们说过他如何阻挠美国对基洛夫格勒发动核武攻击吧?”

他在我身边单膝跪下。

“不晓得。拜托你跟我说。”我求他。

科里亚往后一靠,肩膀陷入蓬松的床垫。“爸爸没有跟你说过他万不得已的备用方案?如果世界今天即将毁灭,那该怎么办?他没有告诉你答案?”

“他告诉你了?”

“他当然告诉我了。他最疼我。你听好,美国人攻占月球之后,赫鲁晓夫过来找爸爸,他说:‘老兄,我们完蛋了,美国佬在月球上打棒球、兴建购物中心。我们怎么办?’爸爸跟赫鲁晓夫说了他的计划。”

“告诉我吧。”我求他。

“爸爸计划兴建一个能够让一个俄国人在里面生活二十年的太空舱。如果大兴核战,地球上每一个生灵都被扼杀,那么世界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将是俄国公民。他将高高在上,翱翔于外太空。赫鲁晓夫的心胸跟俄国小说家所描绘的一样豁达,他非常喜欢这个点子,但是他还来不及授权爸爸建造太空舱,新任领导人就开始执政了,所以非得由我们建造不可。”

我们冲到售票处告诉爸爸。

“你们兄弟得到我的真传。”他说,“天生是个科学家,将来大有作为。”

那个星期天、当博物馆闭馆清扫,爸爸把一个生锈的大货车车头空壳拖到仓库中央。“太空舱!”他大声宣布。我从各种角度检视,那玩意看来不像货车车头,更别提太空舱,反倒像是一个被斩下的鲸鱼头,庞大的鱼头在海底搁置了数年,先是鳗鱼的食粮,后来成了鳗鱼家族的住处。“需要花点工夫修理。”爸爸坦承,但他的脸颊依然因为兴奋和皮疹而红通通。

我们用锡箔纸把车头变成太空舱。科里亚把锡箔纸的一端贴在车顶,把整卷锡箔纸套在扫帚上,绕着车头行走,银白的卷轴在他身后开展,他绕着车头走了几百圈,用了十六卷锡箔纸,最后货车车头终于变成一个满是标语的太空舱。我们拿着黑鞋油,小心翼翼在座舱前方写上USSR,一把酒红色的牙医椅变成驾驶座,我们以一个鱼缸充当舱窗、一张生锈的桌型电扇充当空气过滤器、一部坏掉的收音机充当通信设备、一个盒式磁带录音座播放最后信息。

夏天太阳不下山,二十四小时皆似午后。接连三个月,河流解融到足使船只通行,储物柜再度装满一罐罐最近腌制的食品和一团团类似糕饼的甜食。天气温暖到穿戴一件厚外套、一条围巾、一副连指手套和一顶毛帽就可以走到户外,司机们甚至只需把浸满焦油的火炬搁在车底下两分钟,泥泞的油箱就会解冻。啊,美好的夏日!

当博物馆无人参访,我们在馆里玩耍,而馆里也始终空空荡荡。阳光透过沾满煤灰、沿着二楼布设的窗户流泻而下。

“航天员科里亚。”我压低嗓门,喃喃说道。“我们最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临。里根在美国电视上宣布,与其投降,他将摧毁整个地球。但他搞不清楚,朝着另一部摄影机发言。我们质疑他心智是否健全。”

科里亚立刻全神贯注,一边咂咂舌头,一边踢踏胶鞋。“艾列克赛同志,我已准备迈入浩大的太空,将列宁的睿智传达给每一个外星人。”他抬头挺胸,迈向太空舱,一脸严肃地朝着一副隐形的国旗敬礼,然后弯着身子进入舱内。我用几条从背包上剪下的肩带将他缚牢在牙医椅上,帮他戴上一顶摩托车安全帽。

“航天员同志,最后还有一件事。”我边说、边扳起安全帽的护镜。我通常递给他一卷卡带、一本笔记簿,或是一份档案,其中详载如何深入外太空、进行更具挑战性的冒险。“只有碰到紧急状况才可以打开。”

我从十开始倒数,科里亚轻轻哼唱国歌,有时他抓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脏在我的手掌下扑通扑通地跳动,让我感觉他不是装腔作势,而是演练最后的告别。

“人类最后一个念头由你来想。”我轻声说。

“我想的会是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