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5页)
他们把那只胳膊放进它小小的坟墓里,用铁锹铲土把墓埋上,一直到那几个手指最后也消失在土里。有一刻那几个手指像几只肥肥的黄粉甲虫幼虫一样突出在地面上,最后它们也不见了。马特尔翻出来他的烟草袋儿,把他自己雕琢打造的李木烟斗装满。
“死亡真是太糟糕的一件事了,”他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会失去越来越多的东西。这个人快一点,另一个可能就持续得久一点。从一出生开始你就一点接一点地在失去什么,一开始是一只脚趾,然后是一只胳膊;一开始是一颗牙,然后是整副牙齿;一开始是一点回忆,然后就是整个记忆,就是类似这样的,一直到某个时刻什么都没留下了。然后他们把你最后那部分剩余扔进一个洞里,填土埋起来,然后就完了。”
“还会有一种寒冷,”艾格尔说,“一种可以吞噬人的灵魂的寒冷。”
老马特尔看着他,然后撇了撇嘴,从烟斗把儿边上一侧往那块作恶的松树碎片上吐了一口口水,碎片的边缘还沾着格罗勒赫尔的血,说道:“胡扯。什么都不会有的,没有寒冷,更没有灵魂。死了就是死了,就结束了。那之后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亲爱的上帝。如果有亲爱的上帝的话,那他的天国就不会该死的那么遥远!”
托马斯·马特尔是在九年后的几乎同一天去世的。他一辈子都希望自己能在工作时死去,然而他没能如愿。
他在公司营地上唯一的浴盆里洗澡时睡着了,那是一个把镀锌的铁凹陷起来做成的庞然大物,有个厨师收了一些报酬把它租给工人们当浴盆用。当他醒来的时候,水已经冰冷了,他就这样着凉了,再也没能恢复过来。
连续几天夜里,他浑身发着大汗躺在他的小木板床上,嘴里胡言乱语,不是说他已经离世很久的母亲,就是讲那些“喝人血的森林魔鬼”。
有一天早上他忽然起床了,说他已经好了,要去工作。他穿上裤子,走到门前,对着太阳抬起头,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死了。他被葬在村庄墓园旁边那块陡峭的草地上,公司从村子里买下了那块草地。几乎所有在营地的工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和他道别,仔细倾听了一位工长简短的悼词,悼词讲的是大山上辛苦的工作和马特尔纯净的灵魂。
到一九四六年比特尔曼公司宣告破产时,托马斯·马特尔是公司正式承认的,在运营期间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三十七位工人之一。
事实上,从三十年代缆车索道建设快速扩张开始,有远远多于这个数字的人为了修建索道而丧命。“每一个缆车车厢下都有一个冤魂。”马特尔在他生命最后几个夜晚里有一次说过。但是那时候其他人已经不怎么把他说的话当回事了,因为他们认为,持续的高烧已经把他最后剩余的一丝理智都从脑子里烧没了。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在比特尔曼公司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万登山峰的一号空中缆车索道(这是官方名称,只有村长和游客使用。因为两个湛蓝的缆车车厢,尤其是它们扁平的车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村长夫人丽泽尔,当地人都称之为“蓝色丽泽尔”)在山顶缆车站举办的盛大开幕典礼中开始投入使用了。
一大群外来人,衣装典雅,穿着很薄的西装以及更薄的礼裙,挨着冻站在礼台上。牧师对着寒风呼喊着他的祈福,他的长袍在身体四周飘荡着,像一只寒鸦把自己的羽衣抖乱了一样。
艾格尔和他的工友分散着站在“巨人的头颅”下的山坡上,每一次看到礼台上的人们鼓掌时,他就把双臂高举起来,把他的欢欣鼓舞和振奋激昂欢呼出来。在他心里,感觉到一种独特的宽广和骄傲,他觉得自己是一桩伟大事情的一部分,这桩伟大的事情远远地超出了他个人的力量(包括他的想象力),而且他认为自己意识到了,它不仅将改善山谷里的人们的生活,甚至也将以某种方式把整个人类向前推进。
自从几天前“蓝色丽泽尔”在试运行时第一次成功地摇晃到高空后————虽然在向上滑行时轻微地一冲一冲,但是确实没发生任何故障————好像巍峨的群山都失去了一些它们原本永恒的宏伟壮丽。
接下来还会修建很多索道。公司几乎延长了所有工人的合同,汇报了将要总共修建十五条空中索道的项目计划。其中有一项令人惊叹的构造设计,他们准备用在露天下摇晃着的木椅,而不是缆车车厢,来运送游客和他们的背包以及滑雪板。艾格尔觉得这个设想有点可笑,但是他暗地里还是很钦佩那些工程师,他们可以在脑子里勾画出这么奇妙的东西。而且显然,不管是暴风雪还是夏天的酷热,都不能黯淡他们的信念,也不会混浊他们时刻擦拭得没任何瑕疵的皮鞋上的闪亮光泽。
艾格尔又活了半辈子后,或者说,将近四十年后,在一九七二年的夏天,他站在同一个地点,观察着他头顶上空高处当年的“蓝色丽泽尔”索道上那些银光闪闪的缆车车厢。它们平缓流畅地飘向山顶,索道发出的嗡嗡声轻到几乎让人听不到。在山顶平台上,车厢的门随着一声长长的呲呲声轻轻地打开,放出一堆来郊游的人。他们向各个方向涌去,像一群彩色的昆虫一样分散在山上的各处。
艾格尔对这些游客感到很恼火,他们就这样鲁莽地冲上大山,在碎石上到处攀爬,好像一直在试图寻找还隐藏着的奇迹。他很想在路上拦住他们,教训他们一顿,可是他其实又不知道到底要斥责他们些什么。
暗地里,他自己知道,实际上他是羡慕那些游客。他看着他们穿着运动鞋和短裤跳过岩石,让孩子骑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向着他们的照相机欢笑。而他只是一个老人,没有任何用处,一定程度上还能挺直腰杆走路就很高兴了。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那么久了,他看到了世界是怎样变化的,怎样好像一年比一年转得更快。他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一个残余品,来自一个早已被埋没的时代;像一棵带刺的野草,只要可以,就把自己向着太阳的方向伸展。
山顶缆车站开幕典礼后的数个星期、几个月是安德里亚斯·艾格尔一生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把自己看作那台名叫“进步”的巨大机器里的一个小小的、但也完全不是那么不重要的轮子。
有时候睡觉前他会想象,那台大机器势不可挡地在森林和群山中为自己开辟着道路,而他就坐在机器的肚子里,在他自己汗水的热量中,为这台机器的持续前进贡献着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