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继续在一条条的雾气里走着,它们像是有生命的一样在他面前分散开来。他看到天空慢慢打开,他看到平滑的岩石,岩石上铺着一层余雪,好像是有人铺了白色的桌布在上面。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艾格尔不再做登山向导了,这方面的工作机会本来也越来越少了。他认为自己这一生已经辛苦操劳够了。另外,他也越来越不能忍受游客们的聒噪和他们像山上的天气一样一直变化的情绪。
有一次,他差点扇了一个年轻的城里人一耳光。那个年轻人出于纯粹的幸福感闭着眼睛站在一块岩石上打转,一直转到他摔到下面的碎石地上,艾格尔和游客队伍里的其他人不得不把他抬下山谷,他还一路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从那以后,艾格尔就结束了他的登山向导的职业生涯,退回到他自己的私人生活里。
村里的居民数量自战争以后增加到了原来的三倍,而村里客床的数目几乎翻了十倍,这促使村子在修建一个带室内泳池和疗养花园的度假中心的同时,也终于开始实施了早就逾期的增扩学校建筑的计划。
在建筑工人们还没进军学校之前,艾格尔就搬出去了。他把他寥寥无几的家当打包好,搬到了位于村子后面出口上方几百米的一个牲口棚里,那个牲口棚已经被废弃几十年了。
牲口棚像山洞一样建在山坡的里面,这样的好处是,一整年的温度都不会有大幅度的变化。牲口棚的正面是用已经被风雨侵蚀的岩石块儿排砌起来的,艾格尔用苔藓和水泥把上面的洞填上。他把门上的裂缝密封好,用松焦油粉刷了木头,把合页上的铁锈刮掉。然后他把墙上的两块石头拆下来,装上一扇窗户,并给炭黑的炉子加上了一道管子,管子是他在布本山峰的缆车山谷站后面的一个废料堆里捡到的。
他在自己的新家里感到很舒适。在这儿的山上面有时候有一些孤单,但是他并不认为他的孤单是一个缺陷。他的生命里现在没有任何人了,但是他有他所需要的一切,这就够了。
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得很远,炉子很温暖,最多一个冬天,在日夜彻底供暖后,房子里刺鼻的山羊和牲畜的味道就会完全散去的。艾格尔尤其享受这里的安静。在此期间已经充满整个山谷的喧闹,周末时会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山坡,这些喧闹的声音现在只能像轻微的感觉一样传到他这里了。
在几个夏天的夜晚,当乌云沉重地挂在山边、空气里都是雨水的气味时,他就躺在他的床垫上,倾听着动物在泥土里翻掘的嘈杂声;冬天的晚上,他就听着远处雪道推平机的低沉的轰隆声,那是在为第二天把滑雪道碾平做准备。他现在又经常想念玛丽了,想过去的事情,想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些都是短暂的、忽悠而过的念头,像风暴中从他窗边快速经过的乌云碎片一样。
因为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他便和自己或者他四周的东西说话。他说:“你什么都干不了,你太钝了,我要在石头上磨磨你,然后我去下面村子里买一块上好的砂纸,再把你打磨一遍。我还要把你的手柄用皮革缠起来,这样拿在手里就舒服了,而且你看上去也会很好看,虽然这并不重要。你明白吗?”
或者他说:“这样的天气里人会变得很阴郁,除了雾什么都看不到,连人的目光都要滑掉了,因为不知道要把目光放在哪里。再这样下去,雾肯定很快就钻到屋子里来了,桌子上面就会开始下很细很细的毛毛雨了。”
他还会说:“春天马上就要来了,飞鸟已经看见她了,骨头里也有些什么在动,雪下面很深的地方洋葱都已经爆开、开始长了。”
有时候艾格尔不由得笑他自己和他的想法。然后他就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透过窗子望向高山,云的影子在山上静静地飘过。然后他就开始笑了,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他每周下山去村子一次,去买火柴、粉刷涂料或者面包、洋葱和黄油。他早就听说,村子里面的人对他有一些他们自己的想法。当他买好东西,推着自己修造的雪橇————春天的时候他会往上面再配两个小橡胶轮子,往家走的时候,他用眼睛的余光能看到,有人在他身后把头伸在一起,开始窃窃私语。然后他转过身去,用他能表现出的最恶毒的眼光瞪他们一眼。但是实际上对他来说,村民们的想法和愤怒相当无所谓。
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一个住在地洞里、会自言自语、早上蹲在冰冷的山泉前洗漱的老人。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有所成就的,因此他有一切理由对自己满意。
他做向导时挣的钱还够他不错地再生活一阵子,他头上有一块屋顶,睡在他自己的床上,当他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时,可以让目光漫游那么久,直到他的眼睛闭上,下巴向胸口倾斜。
和所有的人一样,在他的一生里,也曾怀有过自己的想象和梦想,其中的一些是他自己实现的,有一些是命运赠予给他的,很多是从来都无法实现的,或者是刚刚得到,就又被从手中掠夺走的。但是他一直还活着。
在冰雪开始融化的那几天里,早上他走过自己小屋子前被晨露湿润的草地,躺到疏疏落落散在草地的平石中的一块上面,背上感受着凉爽的石头,脸上洒着一束束温暖的阳光。每当这时候,他心里感到,很多事情根本没那么糟糕。
还是在这段时间,雪融化后的这段时间里,在清早的几小时里,大地雾气蒙蒙,动物刚从它们的洞穴里爬出来,这时候安德里亚斯·艾格尔遇到了那个“寒冷的女人”。
他在床垫上躺了几小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来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听着夜晚嘈杂的声音,不安的大风拂动在他的小房子四周,低沉地敲打碰撞着窗户。然后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艾格尔点着一支蜡烛,看着房顶上摇摆的光影。然后他又把蜡烛吹灭,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爬起来走到了外面。
世界好像沉浸在一片难以穿透的茫茫大雾里,还依然在夜里,但是这片白色的寂静后有个地方,清晨已经开始微微发亮了,黑暗中空气也像牛奶一样发着白光。
艾格尔沿着山坡向上走了几步,他几乎看不到自己眼前的手的轮廓,当他伸出双手时,它们看起来好像沉进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水面里。他继续走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了几百米。他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好像是被拉长的土拔鼠的叫声。
他站住,抬起目光,在一个雾洞里他看到了月亮,白色的,光秃秃的。忽然他感到脸上拂来一丝微风,下一个瞬间大风就又回来了,一阵一阵地,把雾撕碎,一片片驱散开。艾格尔听到了大风掠过高处的岩石时的哀嚎声,和他脚下的草儿的低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