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他继续在一条条的雾气里走着,它们像是有生命的一样在他面前分散开来。他看到天空慢慢打开,他看到平滑的岩石,岩石上铺着一层余雪,好像是有人铺了白色的桌布在上面。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寒冷的女人,她在他上方大概三十米的山坡上横向走着,她的身体完全是白色的,以至于最开始他把她看成了一团雾气。然而他马上就辨认出了她的两只苍白的胳膊;她的围巾,有些磨损了的,绕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像影子一样贴在她白色的身体上。
他背上起了一阵寒战,现在他一下子感觉到了寒冷,但不是因为寒凉的空气。这寒冷来自于他身体内部,在他心底深处。这寒冷是他心里的惊恐。
那个身影向窄细的巨石阵移动,虽然她走得很快,但是艾格尔看不到她的脚步,看上去她好像是被一个隐藏着的机械装置拉着向前移动。
他不敢动。他心里很惶恐,但是同时他又害怕他的声音或者是草率的动作会把这个身影吓跑。他看到大风吹进她的头发里,有一个短短的瞬间把头发从脖子上吹开。这时他全明白了。
“转过身来,”他说,“请你转过身来看看我!”
但是那个身影继续远离着,艾格尔只能看到她的后颈,上面一个浅红色的月牙形伤疤微微发着光。
“这么久你去哪儿了?”他喊道,“我有好多话要向你讲!你都不会相信,玛丽!这整整的、漫长的一生啊!”
她没有转身。她没有回答。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能听到它吹过大地,把今年最后的一些余雪卷走的哀嚎和叹息声。
艾格尔一个人站在山上。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一动不动,他周围黑夜的阴影又慢慢回来了。当他终于又开始动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远处山脉的后面升起,光芒倾泻在山峰上,那么柔软、美丽。如果他不是太累太困惑了,一定会因为纯粹的幸福而笑起来。
那之后的几星期,艾格尔一次次地漫步走到他的房子上方布满岩石的山坡上。但是那个寒冷的女人,或者是玛丽,或者随便那个幻影是谁,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渐渐地,那个幻影的画面也褪色了,直到完全消失。
本来艾格尔现在也很健忘。现在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起床后要用一小时的时间寻找他的鞋子,被他前一天晚上挂到炉子的管子上以烘干的鞋子;或者他本来思考晚饭要做什么,结果就陷入到一种苦思冥想的梦幻中,这使他如此疲倦,以至于他经常坐在桌子边,两只手托着头,还没吃上一口饭就睡着了。
有时候他在睡觉前把他的小凳子搬到窗边去,向外望着,希望在夜晚的背景上会浮现出一些回忆,至少给他混乱的头脑中带来一点儿秩序。事情的发生时间和先后顺序越来越频繁地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混乱。那些事情相互跌撞在一起。在他内心的眼睛前,每当一幅画面好像快要组合起来时,它就马上又滑落了,或者是像润滑油滴在灼热的铁块上一样快速消融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早上,几个滑雪游客看到他一丝不挂地走在他的小屋子前,光着脚在雪地里踏着步,试图寻找一个他前一天晚上为了冷却而放在外面的啤酒瓶子。
村子里的几个人认为年老的艾格尔已经完全疯了。但这并没对他产生困扰。他知道自己越来越混乱,但是他没有疯。而且现在他已经基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更何况在短暂的寻找后,那个瓶子真的又出现了(就紧挨着流水槽旁边,瓶子在晚上被冻裂了,所以他可以像吮吸带着柄的冰糕一样去吮吸啤酒),他得意地认为,至少在这一天他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得到了证实。
根据他的出生文件——虽然艾格尔认为这份文件连它上面的印章墨水都不值得,他已经七十九岁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
总的说来,他是能够满意的。他从自己的童年、战争、还有一场雪崩里活了下来。他从来都辛勤努力地工作,他的一生在岩石上凿钻过无数个洞,砍下了那么多棵树,估计那些树的木柴足够让一个小城市里所有的炉子烧一个冬天的火;他经常把自己的生命悬在天地之间的一根线上;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做登山向导时,他接触了那么多人,尽管他对人依然并不了解。就他自己所知道的,他没有犯过大的错误,他也从来没有沉溺于世间的诱惑:酗酒、嫖娼或者暴饮暴食。他自己盖了一个房子,他曾经睡在无数的床上、牲口棚里和货车的装卸台上,有几个晚上甚至是在一个俄罗斯的木头箱子里。他曾经爱过,从中也了解到,爱可以通往哪里。他看到了几个男人在月球上漫步。他从来没有陷入不得不相信上帝的窘境,他也不害怕死亡。他想不起来,他是从哪儿来的,最终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向何方。但是,这生来死去之间的时光,他的一生,他可以不含遗憾地去回看,用一个戛然而止的微笑,然后就只是巨大的惊讶。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在二月的一个夜晚去世了。不像他自己一直想象的那样,在野外的某个地方,颈项上洒着阳光,或是额头上顶着星空,而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在桌子前。
他的蜡烛已经用完了,所以他坐在暗淡的月光里。月亮挂在他小小的四方形的窗户里,看上去像是一盏被灰尘和蜘蛛网昏暗了的灯泡。他想着接下来几天准备做的事情:买几支蜡烛,把窗框上漏风的缝隙密封好,在房子前挖一道齐膝深、至少三十厘米宽的沟,用来排走融化的雪水。
他非常确定,接下来的天气应该还不错。如果他的腿在前一天晚上给他安宁,那么大多数时候第二天的天气就比较稳定。想到他像腐朽的木头一样的腿时,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它支撑着他在世界上走了那么久。同时,他已经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想,还是已经开始做梦了。他听到了一个嘈杂声,就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一声轻柔的耳语,好像有人在对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确实已经晚了。”他听到自己说,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己说出的这几个字好像悬浮在他面前的空气里似的,然后它们就在窗中小小的月亮散发出的光线里爆开了。
他胸口里感到一阵刺痛,他看着自己的上身慢慢地向前沉下去,头倒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他听着自己心脏的声音,然后仔细倾听着心脏停止跳动时的安静。他耐心地等着下一次心跳,当再也没有心跳来的时候,他就撒手放开了一切,然后死了。
三天后,来送村报的邮差,在敲打他的窗户时发现了他。艾格尔的尸体在冬天的气温下保持得很好,看起来他好像是在吃早饭时睡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