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第2/6页)

直子仿佛是第一次眺望自己的家。在昏暗的街灯下,疏于修剪的灌木篱笆肆意生长。不像样子的大门一走进去,就是已经半破旧的小小二层房屋。

玄关的屋檐上,垂下一条糖稀色的海带状物体,好像是父亲的汗衫。二楼的晒台上晾晒的衣服乱飞,任由它在雨中飘摇。

“那就告辞了。”

直子说。正在这时,玄关的门打开了,母亲须江抱着洗澡用具出来了。

看见脚踝上缠着绷带,靠在风见肩上的直子,母亲问:“你怎么了?”

须江穿着浴衣质地的清凉服,衣服下面露出衬裙。穿着父亲的男士袜,趿着一双拖鞋。

万事休矣。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反而更难看。不如自己动手,当头一通乱棒打死自己,让风见看清楚自己的家,然后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要不进去坐坐吧?”

直子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说,不过话到最后,还是有点颤抖。

虽然没有说出口,风见看起来颇为震惊。

楼下的房间是六铺席、四铺席半,外加三铺席。二楼是四铺席半加三铺席。确实都是榻榻米房间,但地板搁栅松了,榻榻米也多年没有替换,一走动就发出吱吱的响声,榻榻米还会“啪”地凹陷下去。套窗的最后一扇,也无论如何无法从窗套里拉出来。

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庭院,松树、枫树、八角金盆,倒是一样不少,但都稀稀疏疏,一人高,不值一提。站在厕所风见就明白了,南天竹是长在隔壁院子里的。

“以前我们倒是有泡澡间的,后来瓷砖脱落,就一直要去澡堂。”

母亲须江把洗澡用具放在鞋箱上,自我辩解似的说。没用了,为时已晚。

看到昏暗灯光下并排站的家人,大部分男人都会心生厌烦。

“直子多蒙您照顾。”

父亲周次低下像芋头的头顶致谢。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汗衫和玄关的屋檐下垂挂的一模一样。女儿的男朋友来了,他也没想过披件衬衫再出来。父亲是个老好人,嘴巴笨,道过谢后就只好尴尬地沉默着。

母亲泡好的茶,大概是因为太便宜了,比公司的茶还混浊,茶杯也是便宜货。父亲收入好的时候,母亲确实曾经学过茶道和插花,但眼下壁龛里堆着茶箱,花却一朵也没有,就算被质疑吹牛,直子也无话可说。

最让人丢脸的是妹妹顺子。她今年高中三年级,风见好意提起她的诗获奖的事。

“五万日元奖金,都拿去干什么了?”

顺子抬起老鼠一般满脸尘色的脸,对风见翻着白眼说:

“我没领过五万日元。”

声音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可爱。

“奖金只有一万日元。讨厌,听起来像是我偷藏起了剩下的。”

外卖寿司到了。

是附近最便宜的“松寿司”的普通套餐。金枪鱼大概是还没来得及解冻,放进嘴里,像腥腥的果子露一样,沙沙的,一切都完了。对着回去的风见的背影,直子大声叫着:“再见!”

风见默默地低头致意,一声不吭关上玄关的门。不好用的门一次还关不上,母亲须江不得不走下地板,用力“啪嗒”一声,这才关上。

整整一星期,风见那边杳无音信。

直子虽然已经早有觉悟,但内心深处仍在隐隐等待,周五的晚上,她故意留下来加班。之前,他们都是周五晚上约会。

直子一直等到八点钟,电话还是没有响。直子的左脚爬楼梯还可以,下楼梯还有点隐隐作痛,她拖着还未痊愈的左脚回了家。开门的时候抬头一看,海带一样的汗衫仍在风中飘摇,直子气不打一处来。

“邋遢也要有个限度,别给人丢脸。”

母亲须江毫不示弱。

“带人来家里,也不说一声,我又不是整天在家里玩的。”

须江在打一份工,配送乳酸菌饮料。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四处跑,大概是这个原因,头发不再润泽,整天乱蓬蓬的,皮肤也在太阳灼晒下变得粗糙。

“都成这样了,简直是往树皮上涂乳霜。”

她不再打扮,夫妻俩坐在一起,光看脖子和手指甲,须江更像一个男人。她脚上穿着之前周次的旧袜子,只不过今天是彩色条纹。

“至少客人来的时候,别穿这种袜子行吗?”

“脚冷飕飕的。”

大概是已近更年期,须江总是叫脚冷。

“冷刷刷是哪国话?”

“你妈总不会说英语吧?”

算了,不想跟她讲道理。直子一腔怒火,只想找到个地方发泄。

“是不是我招你烦了?”

“是说我吗?”

“我要是结婚了,你会为难吧。”

直子语带讽刺,她月薪一半都上交家里。须江先下手为强。

“没人会为难。别客气,早点走吧。”

这个母亲,竟然会毫不客气地一针刺向女儿的痛处。看来,她不光是皮肤变得粗糙了。

“有人会娶我吗?一看见我爸妈的脸,就逃之夭夭了。”

“父母早晚会死,是你本人魅力不够吧。”

直子向矮脚饭桌上的茶杯伸出手。

要是心一横,砸个茶杯,应该会心里舒服点。父亲周次干咳起来,似乎要转移直子的注意力。

“妈妈也不是自己想这样的。”

话不用多说。接下去,无非是“如果爸爸每个月有可靠的收入,就能多多顾家,好好收拾自己了”之类。

话说到这份上,周次往往就拿出棋盘,开始摆棋子。

周次是个没有事业运的男人。

神武景气(1)、高速成长期,都从周次身边呼啸而过。有一段时间,尚有余裕,让须江学学兴趣,自己练练歌谣,石头一旦落下来,就再也没办法翻身,现在反倒是仰仗须江打工的钱多些。

周次越是萎缩,须江越是粗鲁跋扈,家庭内务眼见一天天荒废下去。

周次轻轻放下一颗棋子。

“爸。”

直子的矛头转向父亲。

“放棋子的时候,好歹有点气势行吗?”

她正准备说“我最讨厌你这样”,玄关处有动静。

“有人在吗?”

是风见的声音。

“上次拜访之后,我去北海道出差了……”

他询问了直子扭伤的脚的伤势,拿出一个大大的四方盒子。

“土豆,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直子好想大叫一声:喜欢!鼻子却堵住了,说不出话来。须江已跑到玄关处,又在厕所前面脱下了彩色条纹的袜子,直子看在眼里。

风见回去后,直子拿吸尘器的长柄把垂挂在屋檐下的海带一样的汗衫取下来。

“用不着大半夜地大动干戈,明天早上也来得及吧。”

须江虽然这么说,直子可等不及了。妹妹顺子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直子也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