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常。”第二天早上,邦说道。他拿出将军送他的一瓶上等威士忌,要用它清除血肿一样淤积在我脑子里的那些想法。“这事必须做,我们正好是必须做这事的人。明白了吧。干杯。”我俩一饮而尽。“你知道轻松起来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吗?”我想过,就是回到拉娜那里。离开桑尼公寓后,我确实找了拉娜,可即便与她度过的一晚将令我久久回味,我还是忘不了对桑尼做的事情。此刻,听邦这么问,我摇摇头,很缓,生怕摇疼了受伤的脑子。“回到战场。就是到了泰国,你也会感觉比在这里轻松。”如果邦所言是实,那么,谢天谢地,我不必久等。我们第二天离开美国。这么安排有两个目的,一是帮我避开可能陷入的任何法律上的麻烦,二是帮我避开刺杀桑尼计划的遗患,莫利女士。她一旦听说桑尼的死,估计,起先惶惑,旋即便会想是我,被她抛弃的爱人。将军相信,我会如约如期杀了桑尼,上周就给了我机票。当时,在他的办公室。桑尼的报纸在他办公桌上。我刚想开口,他扬起手,说道:“什么也不用说,上尉。”我收住嘴,转而看机票。当晚,我写信给巴黎姑妈。用密信告诉敏,没遵照他的指示留在美国,是我自作主张。我回去,目的是救邦。我没说如何救邦,因为我没想好办法。不管怎样,是我害得邦陷入这样的境地,我要尽力帮他安全脱身。
枪杀桑尼后第三天,估计除莫利女士,还没人留意到桑尼的失踪,我们启程了。冷冷清清,只有将军和夫人到登机口送我们。踏上前途未卜之旅的有四人,邦、我、灰白头发上尉和冷漠中尉。我们像被弹出去,将由一架圆筒样亚音速波音客机载着飞越太平洋。“别了,美国。”飞机爬升时,灰白头发上尉望着舷窗外景致说道。我坐在过道边,无法看到外面。“受够你了。”上尉说道。冷漠中尉坐在我和上尉中间的座位上。他同意上尉的话。“我们为什么老把美国叫做美丽的国家?”他问。我无以应答。我昏昏沉沉,感觉酒仙少校与桑尼紧挨我坐在左右两侧,很不舒服。这才是我第七次坐喷气式飞机。之前上大学时,从越南到美国,再从美国回越南,各一次;与邦一道由西贡逃往关岛,后由关岛转到加州,两次;自美国去菲律宾,由菲律宾返美国,两次;这次是第七次乘坐飞机。重返美国希望渺茫,我不无遗憾地留恋起美国的方方面面:不耽误看电视的加热即食便当;空调;秩序井然的道路交通,而且竟然人人守则;相对,至少相对于越南,较低的枪杀死亡率;现代小说;言论自由,在美国,言论也许没有美国人自以为的绝对自由,但较之于越南,不知自由多少;性解放;或许,最重要的还是弥漫于美国社会的麻醉药,或称乐观精神,它经由他们的思想,源源不断、倾泻般表现出来,将没有快乐意识的黑种混儿为表达绝望、愤怒、仇恨、虚无等情绪趁夜色四处涂鸦的东西,冲刷粉饰得不留痕迹。当然,美国也有许多不太让我着迷的东西,可为什么要盯着它的负面呢?要带着反美情绪说美国负面、令人悲观的东西,由邦说好了。他一直没融入美国社会,因此,离开美国,如释重负。“我在美国这段时间,跟一直躲在别人家里一样。”当飞机飞到太平洋上空某片空域时,他说道。他与我隔着过道,坐在另一排靠过道的座位上。机上的日本服务员开始送日式天妇罗与猪排,饭菜的味道比起我在登机口听将军最后说的两个堵得我哑口无言的字,好上太多。“躲在房子里,”邦说道,“‘听’别人怎么生活,只在晚上出来。现在,我可以自由呼吸,要回到人人看起来和我们一样的地方去了。”“是跟你一样。”我说道,“我看起来不像他们。”邦叹叹气。“别骂这怨那。”他一边向我茶杯里倒将军在登机口送他的威士忌,一边说道,“你的问题不是你想得太多,而是,你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想问题。”“这么说,我干脆闭嘴好了。”我赌气道。“你怎么了。”他不解道。
经东京转机,在共二十个小时的不眠之旅后,我们到达曼谷。我已精疲力竭,因为一路上无法入睡。每次阖眼,要么酒仙少校的脸,要么桑尼的脸,便浮现出来。这两张脸我不敢久看。因此,接下来,一点不怪:从行李传送带上拎起背包时,我感觉它比之前重了。是的,毕竟背包又加进了我的罪孽、恐惧和焦虑。鼓鼓囊囊的背包是我的唯一行李。在美国时,出门前,我们将门钥匙交给结巴的勒—勒—勒—勒—阿门牧师,托他卖掉我们的东西,所得钱归他的永恒先知教会。我的全部家当如今装在背包里。其中,《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破坏模式》放在包底的夹层里。书磨损得厉害,书脊已裂开,整本书沿着书脊几乎一分为二。“所需的其他任何东西,到了泰国,会提供的。”将军告诉我们,“那边事务由我们在泰国基地的海军上将和克劳德共同负责。克劳德在泰国的身份是他以前用过的,援助难民的民间机构的工作人员。”克劳德在到达厅迎候我们。他上穿夏威夷风格衬衣,下着亚麻布裤,与我在海默教授家见到他的样子比,除了晒得黝黑,没任何变化。“见到你们太棒了,弟兄们。”他跟我和其他几个边握手边招呼道,“欢迎来到曼谷。兄弟们以前来过这里吗?我想没有。我们在这呆一个晚上。先痛快喝酒。我请客。”他紧紧地,真心地,搂着我的双肩,领我穿过人头攒动的大厅,往出口走。或许,这只是我的心理罢了。顺便提一句,此刻,我心里很乱,感觉,和克劳德经过当地人面前时,他们个个似乎在打量我俩。我暗忖,当中是否有敏的人。“你气色很好。”克劳德说道,“准备好做这事了吗?”
“当然。”我答道。其实,我的恐惧焦虑,在体内某处,像水箱里开滚的水,不停翻腾。我将邦、将自己带到了灾难边缘,却不知如何脱身,没有任何明晰的计划。面对这种情形,如立于绝壁顶,头晕目眩。不过,计划往往都是当时没有,一旦被逼到某个境地,也就被逼了出来。关于计划,我在克劳德面前几乎只字不能提。克劳德似乎总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至少在西贡陷落前如此。此刻,他又搂紧我肩。“我为你骄傲,兄弟。我只想要你知道这点。”我俩接下来没有说话,只管往前走,让骄傲之情随各自血液流动。他第三次使劲搂着我肩,说道:“我要让你见识什么是你生命里的最好时光。”我笑笑,他也笑笑。他的言下之意是,这次的最好时光可能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次。他的热情体贴让我感动,这是他表达爱我的方式,又或许如为临刑前犯人提供最后一顿酒饭。他带我们出了到达厅。已是十二月下旬,气候宜人,一年中,这是这个地区的最好季节。我们上了一辆面包车。克劳德说道:“去酒店睡觉调不过来时差。不到晚上,我是不会让你们睡觉的。明天,我们动身去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