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们用了两周适应当地气候,熟悉一同执行任务的其他人。其中三个人我压根没期想还会见到,是邦、敏和我曾经在西贡那家啤酒屋的巷口撞见的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当时,他们唱着“美丽的西贡!哦,西贡!哦,西贡!”如今,他们留了胡子,头发长了不少,没变的仍是他们让人一眼便看得出的缺少脑子。西贡陷落那天,他们逃到码头,跳上海军上将的船。“打那后,我们一直在泰国。”三人中领头模样的中尉说。他,与两个同伴一样,自小在湄公河三角洲摸爬滚打,太阳下的生活让他们的肤色与众不同。他们三个的肤色又深浅不一。领头的,浅棕色,另外两个,一个中棕色,一个红茶般深棕色。他们三人与邦和我虽心存芥蒂,仍握了握手。“我们三个要和你们一起穿越边境。”浅棕色的说道,“所以,最好相互关照。”我曾对他拔枪相向,不过,他选择只字不提过去。我也闭口不谈。

侦察小分队共十二人,选定夜幕刚降临的一个晚上出发了。向导是一个老挝农民和一个老挝赫蒙族侦察兵。老挝农民被迫当的向导。早先执行侦察任务的海军上将的人将他抓了回来。他熟悉我们将穿越地区的情况,因此,被用做此次行动的向导。他不会越语,这不要紧,赫蒙族侦察兵会越语,可以翻译。说到赫蒙族侦察兵,即便远看也能看出,他的眼睛没有生气,如废弃宫殿的暗淡破烂的窗户。他和我们一样,也一身黑色装束,与我们不同的是,戴顶褪色的旧绿贝雷帽。帽子尺寸过大,帽檐罩住耳朵与眉骨上边。浅棕色中尉与中棕色中尉跟在他身后,前者拿AK-47,后者持大口径M79,卡在枪管前短粗的枪榴弹,酷似短粗的人造金属阴茎。跟在他俩身后的是冷漠中尉与灰白头发上尉,他俩不愿用敌人用的AK-47,使的是M16。紧随他俩的是骨瘦如柴曾负责铁路运输的军官,背的是M3与一台PRC-25无线报话机。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随队队医紧随其后,一边肩挎战地急救包,因为规定,执行这次任务人人须带武器,因此,另一边肩挎着M14。早先,一天夜里,空气里弥漫着茉莉花与大麻的芳香,我俩聊起了哲学。“哀伤沉重,悲苦沉重,除此之外,”他问我,“还有什么实质沉重却又轻飘若无?”见我答不上来,他说道:“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他后面是牛高马大的机枪手,抱挺M60。我与邦跟在机枪手身后;我配的是AK-47,邦的是M16。殿后的是深棕色中尉,扛着B-40火箭筒。

我们没穿防弹背心,没戴防弹钢盔,而是将一个用金属薄片压制成的钱包大小的圣母马利亚像放在心脏部位的口袋里,当作护身物。圣母马利亚像来自海军上将,他希望它能佑护我们。我们多数人早盼着离开基地。之前,我们天天讨论战术,准备干粮,辨识地图,熟悉将穿越的老挝南端线路。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早先仔细侦察过那一带地形,老挝农民向导的家就在那一带。“走私贩,”向导不容置疑地告诉我们,“过去一直在边境两边活动。”我们时不时收听《自由越南电台》节目。电台设在用竹子搭的简陋棚屋里,紧挨海军上将住处。电台播放海军上将讲话、译自报纸的消息、与越共思想感情格格不入的流行歌曲。过去一段时间播放的是詹姆斯·泰勒与唐娜·莎曼的歌曲。“共产分子恨死了爱情歌曲。”海军上将说道,“他们不相信有爱情,不相信有浪漫,不相信有娱乐。他们认定,越南人民只能爱他们的革命,只能爱他们的国家。可是,越南人民爱听爱情歌曲,我们要为他们服务。”爱意浓浓的情歌,御着电波,飘过老挝,飘入越南。我口袋里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一个耳机,因此,可以收听电台广播。在我看来,这两样东西胜过枪,胜过金属薄片圣母马利亚像。克劳德不信奉圣母马利亚或任何神,我们出发时,他用世俗的方式祝福。“一路好运。”他与我们一个个击掌,叮嘱道,“速去速回,不打草惊蛇。”说易做难呢,我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估计,我们多数人或许跟我想的一样。克劳德走到我面前,本能地觉察出我的忐忑,使劲抓住我的肩。“照顾好自己,兄弟。一旦有人开枪,就低下头。交火的事让老手去干。”他的叮嘱,让我感动。我有什么能力,他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他希望我平平安安。他,还有敏,教会了我做情报工作须掌握的所有技能,教会了我生活中怎么做到不抛头露面。“我们等着你们归来。”克劳德说道。“再见。”我说道。简单的出征仪式结束。

我们出发了。天上一钩弦月。每个人都被一种乐观感染,情绪高涨。一次行动无论多么艰险,开始阶段,参加行动的人有时会很乐观。它像一种氦气,充盈了我们双肺,托着我们前行。然而,一个小时后,我们脚步沉重起来,或者,至少我的脚步越来越沉。我肺里的氦气已泄光,疲态渐显,像水珠一滴滴浸透一块毛巾,慢慢浸透我的全身。行军几小时后,我们到达有一片水的地方,灰白头发上尉发出“休息”的命令。水面映着月光。我坐在水边,放松酸疼的大腿,看看手表,只能见似实还虚的磷光指针。指向凌晨一点。我感觉,两只手,像看似与手表脱离的指针,脱离了我的身体,像有自己的意识,想从我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捏着把玩它,这种渴求电流般刺激着我全身神经。邦坐在我旁边,似乎没有半点这种渴求,只是一声不吭吃着饭团。水里逸出淤泥与腐烂植物混合的气味,难闻刺鼻。水面上,一只燕雀大小的死鸟随波起伏,羽毛正在脱落,浮在它的周围,形同皇冠。“是弹坑。”邦呜囔囔道。弹坑是美国人留下的脚印,说明我们进到了老挝境内。继续往东,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更多类似的弹坑,时而一个,时而一片。许多白千层树被连根炸断,弹片将它们削切得支离破碎,碎块断枝散落在地面上,经过时,须小心择路。我们到达一个村子附近。周围也布满弹坑。弹坑边支着用杆撑开的罾:当地农民在这些弹坑形成的水塘里养鱼,网用于捞鱼。

将近拂晓,灰白头发上尉下达“停止前进”的命令。我们停在一个,据老挝农民向导说,连这一带边境居民都极少来的偏僻的地方。歇息的地方在一座小山山顶。山顶的白千层树超然物外。我们在树底下铺开雨衣,将带头罩织有棕榈树叶的网状伪装披风盖在身上。我躺在地上,头枕着背包。背包里装有干粮,以及赫德的《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书藏在背包假底夹层。我带着它,以备不时之需。歇息这段时间,须有两三人轮流站岗放哨,每人每次三个小时。我倒霉,被抓了差,站中间那班岗。感觉也就刚拉下帽檐遮住脸迷糊了小会儿,牛高马大的机枪手便开始摇我肩膀,说时间到了,叫我上岗。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喷到我脸上,腥臭恶心。太阳已升得很高。我嗓子焦干。借助望远镜,我能看到远处的湄公河。大地像卧着的一具巨大绿色躯干,湄公河如一条棕色带子,将躯干分为两半。我能看到,木材烧出的烟由农屋、砖厂飘出,或问号状或惊叹号状。我能看到,水稻田里,农民光着小腿蹚着泥水赶着水牛犁田,水牛的四只蹄子小半没入了泥水。我能看到,乡村的大路小径上,机动车辆从远处看,像患关节炎的海龟,吃力痛苦地爬行。我能看到一座某个已衰亡的部族建造的寺庙,古寺庙砂岩般销蚀瓦解,已成废墟;某个被遗忘的暴君的头像俯视废墟,空洞的眼睛蒙上了化作尘埃的帝国的灰土。我能看清整个地形地貌,它无遮无掩曝露在阳光下,不再像夜晚看似怪物。蓦地,一种强烈的渴求攫住我,强烈到使我眼中的大地变得模糊,至于抖颤起来。我想起来,小分队带了各种必需品,却偏偏没带一滴酒。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也让我躁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