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活就是麻烦(第2/4页)

我记得那时对你说过:“事实就是这样:希腊、祖国、义务都是些不意味着什么的字眼。”你呢,你回答我说:“希腊、祖国、义务是不意味着什么,可是,就为了这个不意味着什么,我们自愿地去牺牲。”

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些呢?为了告诉你我丝毫没有忘记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生活。也是为了借机会表达出——由于我们养成一种不知是好是坏的自我克制的习惯——当我们在一起时,我绝不会暴露出来的话语。

既然你不在我面前,你看不见我的脸,我也不会显得可笑。我就对你说,我深深地爱着你。

信写完,我和我的朋友交谈了,感到轻松。我喊左巴。为了不被雨淋湿,他蹲在一块岩石下试验他的高架索道。

“来,左巴,”我喊他,“起来,我们上村子里遛遛去。”

“你挺有兴致,老板。下雨了。你一个人去不行吗?”

“是啊,我有兴致,我不想扫兴。要是我们在一起,就不会有问题。来吧。”

他笑了。“既然你需要我,我乐意从命,走吧!”

他把我送给他的那件带尖顶风帽的短大衣穿上。我们踏着泥泞上路了。

雨下着。山顶乌云遮盖,没有一点儿风。石头闪烁着光亮。褐煤小山在雾霭中窒息。仿佛山丘那张女人面孔被人间忧伤笼罩,她在雨中昏了过去。

“下雨的时候,人的心不好受,别怪它!”左巴说。

他弯下身去摘树篱脚下新长出的野水仙。他盯着这花看了很久,看个没够,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野生植物。他闭上眼睛闻,叹息,然后把花递给我。

“老板,要是我们能听懂石头、花、雨说什么该多好啊!也许它们在喊叫,喊我们,而我们却听不见。人的耳朵什么时候才会灵敏起来?眼睛什么时候才能睁开?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张开双臂拥抱一切—— 石头、花、雨、人呢?你对这些是怎么想的,老板?你的那些书里面是怎么说的?”

“见鬼去!”我用左巴最喜欢用的口头禅说,“见鬼去!”

左巴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一个想法,老板。可是你别生气。把你所有的书堆在一起,放把火烧掉。然后,谁知道,你不笨,人地道……我们可以成全你。”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我心里呼喊,“他说得对,可是我办不到。”

左巴犹豫,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有些事我明白,可……”

“什么事儿?说吧!”

“我说不上,我好像就这样明白了,可是要叫我说出来,就会砸锅。等哪天我兴致好的时候,我给你跳舞。”

雨下大了,我们进了村。

小姑娘把牧场上的羊群赶回家,庄稼汉抛下耕了一半的田,给牛解除了轭,妇女在小巷里跟在孩子后面跑,村里出现骤雨来临时轻快的慌乱。女人高声尖叫,而眼睛露出喜悦的目光。男人的大胡子、两边翘起的胡髭,淌着大滴大滴的雨水。一股刺鼻的气味,从泥土、石头和草那里升起。

我们浑身湿透,钻进贞洁咖啡馆肉铺。

里面坐满了人。

一些人玩纸牌,一些人高声谈论,仿佛他们从这山向那山互相呼喊。在最里边的一张小桌旁的大凳上,端坐着村里头面人物:穿着宽袖白衬衫的阿纳诺斯蒂老爹;马弗朗多尼,表情严肃,默不作声,吸着水烟筒,眼睛看地;小学教师,中年、干瘦、严肃,拄着一根粗拐棍,带着高傲的微笑,听刚从坎迪亚回来的一个长着长头发的巨人讲大城市的奇闻。咖啡馆老板站在他的柜台后面边听边笑,同时看着放在火上的一排咖啡壶。

阿纳诺斯蒂老爹一看见我们进去,就站起身来。

“请到这边来,同乡们。”他说,“斯发基亚诺尼库利正在给我们讲在坎迪亚的见闻,怪有趣的,请过来吧。”

他转身朝咖啡馆老板喊道:“马诺拉基,来两杯拉吉酒。”

我们坐下。

村野巨人见到生人,缩了回去,不吭声了。

“那么说,尼库利船长,你也上剧院去啦?”教师为了逗他说话问他,“你觉得那地方怎么样?”

斯发基亚诺尼库利伸出一只大手,拿起酒杯,把酒一口喝下去,壮起胆子来。

“戏院我怎么会不去?”他大声说,“我当然去了。我老是听人说,柯托浦利[1]这个,柯托浦利那个。于是,有天晚上我画了十字说,我一定要去那里,我也要去看看她。”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呢,我的朋友?”阿纳诺斯蒂老爹问,“接着说。”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看见,我向你发誓。我听人家说过剧院,以为一定很有趣。其实一点儿趣也没有。我后悔花了冤枉钱。那是一座很大的咖啡馆,圆圆的,像一个大羊圈,里面挤满了人,摆满了椅子、蜡烛台。我晕头转向,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天哪,’我心里说,‘准有人在这里给我施了魔法。我得溜走。’

“这时候,一个姑娘像只鹡鸰似的蹦蹦跳跳朝我走来,拽住我的手。‘喂,’我对她喊道,‘你要把我拽到哪儿去?’可是她当作没听见,一直拽着我走。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坐下!”我坐下了。到处都是人,前面、后面、左边、右边、房顶上。我心想,我准得憋死。我要死啦,这里没有空气!我转身问坐在我旁边的人:‘朋友,那些名角儿,她们从哪儿出来?’‘那里,从里面出来。’他边说,边给我指一块幕布。

“一点儿不假!先是铃响了,幕布拉开,柯托浦利出来了。其实,柯托浦利,她是个女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嘛!她摇摇摆摆从这里走到那里,扭过来,扭过去。后来大家看够了,拍起手来,她就从台上走掉了。”

村民们捧腹大笑。

斯发基亚诺尼库利坐立不安,看上去很难为情。他朝门口转过身去。

“下雨了!”为了转移话茬儿,他说。

大家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正在这时候,一个把黑裙子撩到膝盖、头发披在肩上的女人跑着从那里经过。她肌肉丰满,线条起伏,衣服紧贴身子,更显露出结实而妩媚撩人的体态。

我暗吃一惊,真是一头猛兽!

我觉得,她轻柔而危险,是个男人的吞噬者。

女人转过头来,朝咖啡馆里投以短暂的炯炯目光。

“圣母玛利亚!”一个坐在玻璃窗旁,刚长出茸毛胡须的年轻人咕哝了一声。

“该死的婊子!”乡警曼诺拉卡斯吼叫,“你给男人点上火,烧起来就不管了。”

靠窗坐着的年轻人低声唱起来,开始缓慢而犹豫,逐渐声音变得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