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可

维杰·库德哈利医生的办公室内,摆满了印度的象头神雕像,它拥有大象的头和一个大腹便便的人身。我得搬开其中一尊雕像,才能够坐下。

“史密特先生实在幸运至极,”医生说,“只要再往左多四分之一英寸,他就回天乏术了。”

“关于这点……”我深呼吸一口气,“当时在监狱,有位医生宣告他已经死亡。”

“神父,我坦白跟你说,我根本不相信一个心理医生能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更别说找到一个低血压病人的脉搏。正如他们所说,史密特先生的死亡报告,实在有点过度夸张。”

“可是他流了很多血……”

“颈部有很多组织破裂都会造成大出血。对外行人而言,一摊鲜血看起来可能很多,就算事实根本不是那样。”他耸耸肩,“我猜,今天发生的情况,应该是迷走神经性反应。史密特先生一看见血,便立刻昏厥。身体也因为失血,以昏厥作为应变。血压降低,造成迷走神经性反应,这两种途径都在试图停止失血,也都会导致四肢脉搏变得微弱。这正是心理医生无法找到脉搏的理由。”

“所以,”我脸色发红,“你并不认为史密特先生可能是……呃……复活?”

“当然不。”他低声轻笑,“在医学院里,我曾见过被冻死的病人,简单来说,回暖之后复活。我曾见过停跳的心脏再度开始跳动。但是对于这些,也包括史密特先生的例子,我都不认为病人在恢复之前,是处于医学里的死亡状态。”

我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过去两小时,手机每十分钟就震动一次。我一来到医院,便遵循院方方针关掉了手机铃声。

“所以这起事件并无任何奇迹?”我说。

“也许以你的标准来看,确实没有……但我想,史密特先生的家人可能不同意。”

我向他道谢,把象头神雕像摆回椅子,离开库德哈利医生的办公室。等到我离开医院,打开手机,马上看见了五十二通留言。

马上回电,玛吉留言。薛出事了。哔。

你在哪儿?哔。

好,我猜你手机没开,可是你必须立刻回电。哔。

你他妈的在哪儿?哔。

我切断留言,马上打电话给她。

“玛吉·布鲁。”她小声回答。

“薛出什么事了?”

“他在医院。”

“什么?哪家医院?”

“康城。你人在哪儿?”

“我就在急诊处外面。”

“我的天!马上过来这里。他在五一四号房。”

我跑上阶梯,推挤着经过医生、护士、化验室人员和秘书身旁,仿佛此刻的速度能弥补薛需要我而我却不在身旁的事实。房门前的武装警察看看我的领圈——这是自由通行证,尤其在星期天下午——立刻让我入内。玛吉趴在床尾,脱掉的鞋子搁在一旁,双脚好好安置在椅下。她握着薛的手,我难以辨认眼前这位病人就是昨天与我交谈的男人。他的皮肤呈现尸骨的颜色,一边的头发被剃光,以便缝合伤口。他的鼻子看上去断了,用纱布包起来,鼻孔塞了棉花。

“上帝。”我倒抽一口气。

“据我了解,这是由一场短暂的监狱斗殴带来的。”玛吉说。

“那不可能。伤害事件发生时,我在场……”

“显然,你在第二幕开始前就离开了。”

我看向站在病房一角宛如哨兵的警官。

男人看着我,点头表示确认。

“我已经打电话到科因典狱长家,让他难堪了。”玛吉说,“他半个小时后会在监狱和我会面,商谈之后,会替薛安排额外的安全设施,直到处决为止。事实上他真正的意思是,‘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你上法庭?’”她转向我,“你可以留在这儿陪薛吗?”

今天是星期天,我整个人彻底地迷失了。现在的我之于圣凯瑟琳教堂,应该处于非正式离职的状态。我一直清楚,没了上帝,自己将无所适从,然而我没料到,失去教堂的自己竟是如此茫然。这个时间,我通常刚结束弥撒,挂回祭袍,和华尔特神父一起和某位教友午餐。然后,我们会前往教友的家,一边喝几杯啤酒,一边收看职业棒球大联盟季前赛。宗教除了信仰,还让我属于某个共同体。

“我可以留下。”我回答。

“那我走了,”玛吉说,“反正他到现在还没真正清醒。护士说他可能会想小解,那得用那个磨人的玩意。”她指向一只长柄塑料壶,“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以我的薪水看,还不需要做这档事。”她停在门槛边,“我晚点打电话给你。把你该死的手机打开。”

等她离开后,我将一把椅子推向薛的床铺。我阅读解释如何升降床垫的塑料告示牌,查看电视频道表,然后又整整念完一遍《玫瑰经》,薛依然一动不动。

薛的病历表就夹在床铺边的金属板里。我跳过看不懂的语言——伤势、医疗和生命指数,瞥向纸张上方的病患名字:

I. M. Bourne

以萨亚·马太·布尔能。当初开庭时,我就知道这了个名字,不过我却忘记了,薛并不是他的天主教名。

“I. M. Bourne”我大声念出来,“听起来像特朗普集团会雇用的人。”

I am born.

这会不会是一种暗示,一块通向证据的拼图?

凡事都有两面。一个人眼中死囚的胡言乱语,在另一些人眼里会被认定为失传的福音。一个人判定的医学上的侥幸,在另一个人看来却是死而复生。我想到被治愈的路希尔斯、水变成酒,还有轻易就相信薛的跟随者。我想到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一个木匠,面对处决。我想到布鲁拉比的说法:每一代都有一个人拥有成为弥赛亚的潜力。

重点是,当你站在毋庸置疑的证据边缘时,请先看看另外一边有什么,然后迈开脚步,否则你哪里都到不了。我凝视薛,也许这是第一次,我没有看见他是谁,而是看见他可能是谁。

他仿佛感受得到我的目光,开始咳嗽,然后转过身。他只有一边眼睛能稍微睁开,另一边肿得紧闭着。“神父,”他焦急地说,声音依然因药物而不顺畅,“我在哪儿?”

“你受伤了。你会没事的,薛。”

房角的警官盯着我们。

“你可不可以让我们独处一下?我想私下为他祷告。”

警官迟疑了一下。他应该如此,因为不会有教士不习惯于人前祷告。他耸耸肩。“教士应该干不了什么大事,”他说,“你老板比我老板还大。”

人总是习惯把上帝人性化,像一个老板、一个拯救者、一名法官、一位父亲。没人会把他想成一个重大杀人犯。然而,如果你把外在的可能性陷阱扔到一旁——这是耶稣复活之后,每位门徒都必须做的事——也许一切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