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2/15页)

我从夸赛给洛诺夫寄去了刊登我的小说——至今一共四篇——的文学季刊,并附一信,告诉他“几年前”我在大学里读到他的作品时对他的敬仰之情。我还同时提到我读过他的“国人”契诃夫和果戈理的作品,接着用别的明确无误的方式,表露我是一个多么严肃的文人——而且又是多么年轻。但是,我发现我写什么东西都没有像我写那封信那样吃力。不可否认,这些话都是真话,但是我一写下来就觉得显然是假的,越是要显得真诚,效果就越糟。我最后寄出的信已是第十稿了,发出了以后又想伸手到邮箱里把它掏回来。

我在那间陈设简单却很舒服的起居室里讲我的经历也并不成功。因为在洛诺夫的早期美国式的壁炉前面,哪怕是最不刺耳的脏话,我也无法说出口来,麦克埃洛是我的朋友中最叫我喜欢的一个,我模仿他的腔调确实没有什么可取之处。而且我也不能很自然地谈到麦克埃洛告诫我们要提防的全部危险,或者提到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可能会多么经不起诱惑。听了我对原来已够平淡无奇的小传作了偷工减料的介绍以后,你大概会觉得,我这次前来,不是因为我接到了这位名作家的热情、有礼的信,邀我到他家中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而是在最严格的审查者的面前,陈述一件对我个人极其要紧的事,我要是走错了一步,对我有无限价值的东西就会永远失掉了。

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即使我当时并不完全明白,我是多么迫切需要博得他的青睐,和为什么需要博得他的青睐。我羞羞答答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了我的经历——虽然在那充满自信的年代里这是不合我的性格的——我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发窘,倒反而因为发现自己没有拜倒在他脚下的钩针编织的地毯上而感到奇怪。因为你瞧,我就是为了要想充当E.I.洛诺夫的精神上的儿子而来的,就是为了要祈求得到他道义上的赞助,如果能够做到的话,得到他支持和钟爱的神奇庇佑。当然,我有自己慈爱的父亲,不论什么时候去找他,他总是有求必应,但是我父亲是个治脚病的医生,不是个艺术家,而且最近因为我的一篇新小说我们家有了严重的分歧。他对我写的东西感到迷惑不解,就跑去找他精神上的导师,一个叫奥波德·瓦普特的法官,要这位法官帮他的儿子醒悟过来。结果是,二十年来我们无话不谈,几乎从未间断,如今却快有五个星期没有说话了,我也就到别的地方去找父辈的支持了。

这种支持不仅要来自一个不是脚病医生而是艺术家的父亲,而且要来自美国最有名的那位文学苦行者,那位坚忍不拔和无私无我的巨人,他在第一本书和第六本书(为此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但他悄悄地婉谢了)之间的二十五年中,几乎没有读者,得不到赏识,即使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总是被当做旧世界犹太人聚居区里的一个遗老而不屑一顾,被当做一个不合时代步伐的民间传说作家,对当前文学和社会上的主流不问不闻,令人叹息。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谁,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在四分之一的世纪中,几乎谁都对此不放在心上。甚至在他的读者之中,也有些人认为,E.I.洛诺夫关于美国人的幻想作品,是他在沙皇俄国反犹迫害中受伤致死以前(像他父亲几乎因此丧生一样),在那里某个地方用意第绪文写的。使我极其钦佩的,不仅是他始终只写他自己那种小说的坚忍不拔精神,而且是他在“被发现”和流行起来了以后,婉辞一切奖金和学位,不参加任何名誉团体,不接受任何记者访问,不给照相,好像把他的脸同他的小说联系起来是件滑稽可笑的不相干的事一样。

读者大众所见到过的唯一的一张照片,是一九二七年出版的《这是你的葬礼》书皮里页上的那张水墨肖像:一个英俊的年轻艺术家,有着一双含情脉脉的杏眼,像个情夫似的往后梳的高耸的黑发,富有表情的招人亲吻的下唇。现在他已大为改观了,不仅是,因为下腭有赘肉,肚子鼓起,头顶光秃,只有四周一圈短短的白发,而且整个体态都变了,我想(一等到我定下神来又能够思考以后)这一定是由于比时间更无情的东西,才造成了这种蜕变:这一定是洛诺夫本人所造成的。除了那浓密的眉毛和那稍微朝天抬起的果断的下巴以外,真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显出五十六岁的他,同那张照片中的令人爱怜的热情羞涩的瓦伦蒂诺(5)有什么相似之处了。这位瓦伦蒂诺在年轻的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统治美国文坛时期,创作了一系列犹太人流亡的小说,那种小说是此前所有美籍犹太人都不曾写过的。

说真的,我自己第一次通读洛诺夫的著作——在大学里作为一个正统的无神论者和在培养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使我认识到,我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我家的犹太后裔。这比我去芝加哥大学之前,家庭给我的任何影响都更重要,不论是儿童时代所上的希伯来文课,还是母亲的厨房,或者我在父母亲和亲戚那里常常听到的关于异教通婚的危险、圣诞老人的问题、医学院名额限制的不合理(我很早就了解,就是这种名额限制使我父亲成了个脚病医生,使他毕生都热烈支持犹太人反诽谤联盟(6))的谈论。我在做小学生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同任何人辩论这些复杂的问题(而且在必要时的确与人辩论过);但是等到我去芝加哥的时候,我的热情已经消耗殆尽,我已经像任何一个少年人一样很容易折倒于罗伯特·赫钦斯(7)的人文科学基础课程。但是接着我又同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一起,发现了E.I.洛诺夫,我觉得对于仍压在把我教养大的人们身上的那个与外人隔离、不相往来的包袱,他的小说就是答复,这个包袱使我们家家户户无时无刻不铭记着我们犹太人的地位。一九四八年在巴勒斯坦建立了一个国家,把欧洲没有被害的剩余的犹太人收聚起来,这在我父母身上引起了自豪的感觉,说真的,这种自豪的感觉,同我第一次读到洛诺夫笔下失意的、躲藏的、囚禁的灵魂时心中涌起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两样,当时我觉得,我自己的刻苦奋斗的父亲曾经努力要把我们都搭救出来的这种令人屈辱的环境,居然能够毫无愧色地孕育出这样挖苦和深刻的文学作品来。在我看来,这好像是果戈理身上容易产生幻觉的气质,透过契诃夫对人性的怀疑,培养出了美国的第一个“俄罗斯式”作家。这就是我在大学论文里提出来的论点,我“分析”了洛诺夫的文体,只是没有进一步说明,他的小说在我心底里复燃起我对基本上已美国化的本家家族的血缘感情,他们原先是没有钱的、移民出身的小店主,就在离纽瓦克市内巍峨的大银行和大保险公司一箭之遥的地方,继续过着他们的隔离的生活;尤其是,他的小说复燃起我对我们虔诚的、无名的祖先的血缘感情,他们在加里西亚所遭到的磨难,对于在新泽西安安逸逸地长大的我来说,比起亚伯拉罕在迦南所遭到的磨难,其陌生程度只是稍逊一些而已。他对传说和风景运用自如,就像一个杂耍演员一般(我在四年级的论文中曾经把洛诺夫比作卓别林,他抓住一个适当的道具,就能把整个社会和它的世界观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他的“经过翻译的”英文,使得最平常的一句话也有了一种略带讽刺的味道;他的隐晦的、无声的、梦境般的含意,还有这种小故事所给你的回味无穷的感觉——你们说吧(我这样声称),美国文坛上有谁可以与他相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