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4/15页)
这时霍普·洛诺夫已经关上了书房门,回去干她的家务了。洛诺夫和我两个都听着她的搅拌器在厨房里旋转。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所介绍的生活,在我听来像是天堂;他除了把句子颠过来倒过去以外,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办法打发他的时间,在我看来这不仅是对他个人,而且也是对世界文坛的一件幸事。我心里想,听了他一本正经地叙述了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也许应该表示好笑,尽管他并没打算把它当做一个辛辣的洛诺夫式的喜剧。但是,如果他果真是如此,而且像他说的那样心情沮丧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提醒他一下,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他对有文化的人类有多么重要的影响?但是他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搅拌器在不停地搅拌着,炉火毕剥,狂风怒号,树木哀鸣,而我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却在揣摩着如何打消他的沮丧情绪。他在谈到自己的时候胸怀坦率,同他整齐的衣着穿戴和他的学究风度这么地不相称,也使我感到不敢造次;这完全不是我从年龄比我大一倍以上的人那里听惯了的东西,即使他谈到关于自己的话里有点自嘲的味道。尤其是他的话里有点自嘲的味道。
“如果我知道在下午茶后的时间里怎么排遣,我在喝了茶以后就不再想写作了。”他向我解释,到了三点钟后,他就不再有精力,不再有决心,甚至不再有欲望继续写作了。但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干呢?如果他拉小提琴或者弹钢琴,那么他在不写东西的时候,除了读书以外,总算还有一件正经的事情在做。如果仅仅是听音乐,那就麻烦了,因为如果他下午独自放一张唱片听,就会发现自己的脑袋里又在把句子颠过来倒过去,最后还是回到写字台上去,抱着怀疑的心态翻看一天的工作。当然,他感到极大幸运的是,还有阿西纳学院。他爱怜地谈到他教的两班学生。设在斯托克布里奇的那所小规模的大学,早在学术界忽然对他发生兴趣之前二十年,就为他安排了教职,对此他是一辈子都感激的。但是说实话,对这些聪明活泼的年轻姑娘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以后,他忽然发现,不论他自己或者他的学生,都开始有点翻来覆去的重复感了。
“为什么不休一年假呢?”有了头十五分钟的经历,我听到自己在告诉E.I.洛诺夫应该如何生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我休过一次。这样更糟。我们在伦敦租了一套公寓,住了一年。这样我反而每天都可以写作了。再加上霍普不高兴,因为我不肯停笔陪她到处去看建筑物。不——不再休假了。按现在这样,至少每星期有两个下午,我必须停笔,没有讨价还价。何况,到学校里去是我一星期中生活的高潮。我提了一只公文皮包,戴上一顶帽子,在楼梯上遇人就打个招呼,用公共厕所。你去问霍普好了,我回家时简直有些晕头转向。”
“你们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厨房里的电话铃开始响了。他不去理它,告诉我说他们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几年前已从威尔斯利女子学院毕业了;他和他妻子单独在一起生活已有六年多了。
原来那个姑娘不是他的女儿。那么她是谁呢,能够在他书房的地板上由他妻子端点心给她吃?他的小老婆?胡说八道,这个称呼,这个想法本身,就是胡说八道,但是它出现在我脑际,盖过了一切其他合理的高尚的想法。做个伟大的艺术家,你能得到的酬报之一,就是有维拉斯克斯画中的公主做你的小老婆,有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又感到惶恐,因为在我的文学良心面前竟有这样不光彩的歪念——但是在洛诺夫的许多短篇小说中,使得那些苦行修身的大师们心神不定的,不正是这种不光彩的歪念吗?说真的,谁能比E.I.洛诺夫更清楚,我们之所以成为自由行走的生物,不是仅仅因为我们有高尚的目标,而且也因为我们有卑贱的需要和欲望。尽管如此,我觉得还是应该把我自己的卑贱的需要和欲望保守秘密,不让人知道。
厨房门开了几寸缝儿,他的妻子轻声说:“找你。”
“是谁打来的?别又是那个天才。”
“如果是他,我会说你在家吗?”
“你得学会拒绝人家。像那样的人一天打五十个电话。灵感一动,他们就去打电话。”
“不是他。”
“他对什么事情都要分个对错。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想法,每个想法都愚蠢至极。他说话为什么要投我所好?为什么他非得什么都知道?别再让我同知识分子打交道了。我的思想不够快。”
“我已经说过了,我很抱歉。而且这电话不是他。”
“那么是谁?”
“维利斯。”
“霍普,我在这里同内森谈话。”
“对不起,我去告诉他你在工作。”
“别拿工作当借口。我不喜欢吃这一套。”
“我可以告诉他你有客人。”
“请别麻烦。”我说,意思是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连客人也算不上。
“老是那么好奇,”洛诺夫对他的妻子说。“老是那么激动。老是眼泪快要掉出来了。他为什么老是那么感情激动呀?”
“为了你,”她说。
“老是那么神经过敏。为什么有人要那么神经过敏?”
“他钦佩你,”她说。
洛诺夫站起来去接不愿接的电话,一边系上衣服的扣子。“这种人不是生来的老实人,”他向我解释道,“就是深刻的思想家。”
我耸一耸肩膀表示同情,心里当然想,我的信大概也可归于这两类。接着我又想书房门后那个姑娘是谁。她住在学校里,还是从西班牙来这里探望洛诺夫夫妇?她到底从书房里出来不出来?如果不出来,我怎么进去?如果不出来,我怎么才能单独再见到她?
我一定要再见你。
我打开一本杂志,最好是打消我见不得人的白日梦,像个有思想的文学家那样等在那里。我在翻阅那本杂志时,看到一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政局的文章,还有一篇关于电视业的文章,两篇都从头到尾有地方划了线。把划线部分串起来读,是各篇文章的一个完整的摘要,给一个学龄儿童向班上做时事报告做准备,没有比这更好了。
当洛诺夫从厨房里——不到一分钟——出来时,他立刻向我解释我手中的那本《哈泼斯》杂志。“我的思想走神,”他告诉我说,好像我是个医生,路过这里进来问一问他的一些令人不放心的奇怪新症候。“我读完一页,想总结一下读过的内容,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这等于是干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有做。当然,我读书一直是手里拿着笔的,但是如今我发现,如果不拿着笔,即使读杂志,我的注意力也不是放在我面前的东西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