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6/15页)

“这姑娘看上去很不错,”我沉思地说。“她原来是从哪里来的?”

“她是从英国到我们这里来的。”

“但是口音……?”

“那是,”他承认,“从迷人的国度来的。”

“我同意,”我大胆地说,心里想到此为止,已羞怯够了。像孩子那样犹豫不决,敬畏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都已经够了。这一位毕竟是《生活是令人难堪的》的作者——要是他看不透,谁能看透?

我们两人站在炉火前面取暖,我转身向洛诺夫说:“要是我在学校里教这样漂亮、聪明、迷人的姑娘,我想我是要心猿意马的。”

对此,他干脆地回答:“那么你就别教。”

我们坐下来吃晚饭时,一件——是的,又有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在等着我。洛诺夫把桌上等着我们的一瓶意大利酒打开,提议要敬我一杯酒。他叫他的妻子同他一起举起酒杯,他说:“向一位出色的新作家敬一杯!”

这可使我的话多了起来。我兴奋地开始谈到了我在夸赛的一个月,我多么爱那地方的宁静与美丽,我多么喜欢每天傍晚在小径中散步,晚上在房间里读书——最近是重读洛诺夫的书,但这一点我没有说。从他敬酒来看,显然我是多虑了,我并没有因为表示受到聪明漂亮的大学女学生的诱惑而丧失洛诺夫的多少欢心,我不想显得过于讨好巴结而再次冒犯他。我记得对那个善于讨好巴结的、神经过敏的维利斯,洛诺夫在电话中只给了他不到六十秒钟的时间。

我告诉洛诺夫夫妇,每天早上醒来,知道这一天有这么多的空闲时间等我用工作去填补,是多么地高兴。不论是做学生的时候,还是当兵的时候,或者是做挨门挨户的推销员的时候,我都没有一定的整段时间可以从事写作,我也没有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安静环境中生活过,我极少的最基本生活需要也没有像在夸赛得到生活管理人员的细心关怀那样被满足过。我觉得好像是得到了一件极为美好和神秘的礼物。就在几天以前的一个晚上,在一整天的风雪以后,我跟着夸赛的那个管理工人,饭后开着雪犁去清扫夸赛树林中的曲曲折折的小径。我向洛诺夫夫妇描述了坐在雪犁上,借着雪犁的头灯,看着前面的雪被铲了起来落在两边的树林里,心中是多么高兴。刺骨的寒冷和车胎铁链的叮当,似乎是我在我的奥立维蒂前过了一天以后唯一想要感受到和听到的东西。我想,我这么告诉他们免不得有些天真,但是我不能停下来,继续把我在工作一天以后坐在雪犁上的感受告诉他们:这倒不是因为我想要洛诺夫相信我的纯洁无瑕的精神——我的问题是,我想要自己相信。我的问题是,我要完全无愧于他那令人兴奋的敬酒。“我可以永远那样生活下去,”我宣布说。

“别那样,”他说。“要是你的生活只是读书、写作、看雪,你最后就会像我一样。三十年的幻想。”

洛诺夫说“幻想”的声音就像早饭的稀粥一样。

这时他的妻子第一次开腔了——尽管从她说话那畏畏缩缩的口吻来看,用“闭腔”更为确切。她是个瘦小的女人,灰色的眼睛很温柔,一头柔软的白发,苍白的皮肤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虽然像好奇的文学界人士所传言的那样,她很可能是洛诺夫的“出身高贵的北国名媛”——是这一类人在闺阁时期的最好典范——但是她现在的样子却像久经边疆生活的沧桑,像个很早以前就从这里山间骑马出去,到西部去开创新生活的新英格兰农人的妻子。在我的心目中,她的皱纹密布的脸和羞怯畏缩的样子说明了她所经历的各种磨难:生儿育女的痛苦,印第安人的追逐,饥饿、疾病、马车跋涉的折磨——我就是无法想象,在E.I.诺洛夫写他三十年短篇小说的时候,她生活在他的身边竟会变得这么憔悴。我后来才知道,霍普除了在波士顿的一所艺术学校里上过两学期,在纽约住过几个月——还在伦敦想拉洛诺夫去参观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那一年——以外,从来没有比她的祖先,当地的著名律师和牧师走得更远过,这些人的遗产如今除了他们拥有伯克希尔山间“名门望族的”姓氏和连同姓氏的那所房子以外,就没有更加具体的东西了。

她与洛诺夫相识是在他十七岁上到莱诺克斯为一个鸡农做工的时候。他在五岁以前虽然生活在俄罗斯,但算是在波士顿城外长大的。他的做珠宝商的父亲在日托米尔反犹屠杀中受了伤,差一点死去,因此他父母就移居到原始的巴勒斯坦去。到了那里,伤寒要了他们两人的命,他们的儿子就在一个犹太农垦区由他们家的朋友扶养。七岁的时候,他在雅法被孤身送上了船,到布鲁克林找他父亲的阔亲戚;十七岁上,他选择了流浪生活,放弃了他亲戚出钱给他上大学的机会;到了二十岁上,他选择了霍普——地中海东岸的一个来历不明的瓦伦蒂诺竟娶了地方上的一个大家闺秀为妻,她的出身和气质,使她过惯了上等的生活,却被古老的花岗石墓碑、教堂会所的牌子和一条叫惠特尔西的长长的山路困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她毕竟是个有来历的人,不管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尽管霍普·洛诺夫胆大时候的一言一语或者一举一动都给人以一个年老色衰的艺妓的态度恭顺的印象,我仍怀疑,她是不是想要提醒他,他的生活不仅是读书、写作、看雪而已:他的生活中还有她和子女。但是在她说话的时候,她平和的声音里一点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你对自己的成就不该估计得这么低。这样不合适。”她甚至更加婉转地说,“而且事实也不是这样。”

洛诺夫抬起了下巴。“我不是在衡量我的成就。我对我的工作,估计不高也不低。我相信我知道自己的价值和独创性到底在什么地方。我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事情,做到什么程度,而不至于把我们大家都珍爱的东西拿来开玩笑。我只不过是建议——说推测更确切——像内森那样一个作家,打破常规的个人生活也许比在树林里散步、惊走麋鹿更有好处。他的作品里有动荡的成分——这应该加以培养,但不是在树林里。我想说明的只不过是,他不应该扼杀那显然是他的才华的气质。”

“对不起,”他的妻子答道。“我没有搞清楚。我以为你在表示对自己工作的不满。”她是用她这一带的口音说“工作(work)”这个词的,其中没有“r”这个音。

“我是在表示不满,”洛诺夫说。所用的学究腔调就是他同艾米讨论她的耐心时用的腔调,也是向我解释他读书时心不在焉问题时用的腔调,“但不是对工作的不满。我是表示对我想象力广度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