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8/15页)

“要是我早知道结果会是这个样子,”我说,“我是绝不会允许它发表的。他们访问了我一个小时,结果我说的话中他们用的都是些胡说八道。”

“不用道歉。”洛诺夫说。

“真的用不着,”他的妻子对我微笑说。“你的照片登在报上有什么不好?”

“我不是说照片——不过,这也包括在内。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要用我在玩猫的一张。我以为他们会用坐在打字机旁的一张。我早该明白,他们不可能都用谁在打字机旁的照片。来拍照的那个姑娘”——我曾经想把她按在地板上而没有成功——“说她只是为了贝齐和我才拍那张猫的照片的。”

“不用道歉,”洛诺夫又说,“除非你确切无疑地知道,下一次你绝不会再那样做了。否则,做了也就算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霍普说:“他的意思只是说,他是了解的,内森。他对你的成就极其尊重。我们一般是不请客人的,除非是曼尼尊重的人。他对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是不能容忍的。”

“够了,”洛诺夫说。

“我只不过是不要内森由于你所没有的优越感而讨厌你。”

“要是有一个不那么苛求的老伴,我的妻子可能会快活些。”

“但是你的确是不那么苛求,”她说,“除了对你自己以外,对别人都不那么苛求。内森,你不用为自己辩护。你为什么不应该享受一下初次成名的快乐呢?除了像你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以外,还有谁更配呢?想一想那些每天出现在我们面前要我们敬重的没有价值的人:电影明星、政客、运动员。你正好是一个作家,但这并不是说你就非得剥夺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享受赞扬和崇拜的乐趣。”

“普通人的乐趣跟这没有关系,去他妈的普通人的乐趣。这位年轻人要做一个艺术家。”

“亲爱的,”她答道,“你的话叫内森听起来一定是这么——这么不肯马虎。其实你一点也不是这样的。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宽容、最体谅、最谦虚的人。太谦虚了。”

“让我们忘掉我的话听起来是怎样的吧,且拿甜点心来。”

“但是你是最和善的人。他是那样,内森。你见到了艾米吧?”

“贝莱特小姐?”

“你知道他为她做了些什么吗?她十六岁的时候写给他一封信。由出版社转交。一封极其动人、充满生气的信——这么大胆,这么鲁莽。她把她的经历告诉他,他没有忘记,回了她的信。他总是给人家写回信的——甚至对傻瓜也要回复一张客气的便条。”

“她有怎么样的经历?”我问道。

“背井离乡的,”洛诺夫说。“难民。”在他看来,这似乎已经够了,不过在他的西部拓荒的妻子看来,这似乎仍不够,她紧逼着的那股劲儿,现在使我感到了惊异。她是不是有点儿喝醉了?还是心中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

“她说,她是个极其聪明的有创造性的、可爱的十六岁姑娘,如今同一个不十分聪明、没有创造性、不可爱的家庭生活在英国的布里斯托尔。她甚至在信中附了她的智商,”霍普说。“不对,不对,那是在第二封信里。总而言之,她说她希望生活有个新的开端,她认为她在学校选本中读到的那个精彩的故事的作者——”

“不是选本,不过你继续说吧。”

霍普想用怯生生的一笑来试试她的运气,但是气场弱得可怜。“我想我可以不需要帮助说下去。我只是说一些事实,而且我想是够心平气和的。故事发表在一本杂志上,不是在一本选本上,这并不能说明我已经失去了自制的能力。而且,艾米并不是我要说的对象,一点也不是。我要说的是你的异常和善慈祥的脾气。你对谁遭到患难都很关怀——对谁都那样,除了你自己,和你的需要。”

“只是我的‘自己’,照你喜欢说的,恰巧并不存在于这个词的日常意义之中。因此,你可以停止大肆赞扬了。还是为它的‘需要’操操心吧。”

“但是你的自己确实存在。它完全有权存在——而且是在日常的意义中!”

“够了,”他又说。

听了这话,她就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盘碟,准备吃甜点心,突然间,一只玻璃酒杯扔到了墙上。那是霍普扔的。“赶我走吧!”她叫道,“我要你把我赶出去。别对我说你不能那样做,因为你一定要那样做!我要你那样做!我去洗完碗,你就赶我出去,就在今天晚上!我求求你。我宁可独自生活,独自死去,我宁可这样也不愿意再忍受一分钟你的勇敢!在生活中的这许多失望面前,我再也经受不起品德的考验了!不论是你的,还是我的!我一秒钟也不能再忍受有一个对自己不抱任何幻想的忠诚的体面的丈夫了。”

我的心,当然在怦怦地跳,虽然不完全是因为玻璃撞碎的声音和一个失望的女人在可怜地哭的形象对我来说是件新奇的事。这已经约莫有一个月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早上,贝齐把我们共同所有的一套布鲁明代尔(17)漂亮的小餐具的盘碟,全都敲得粉碎,一个不留,接着,我还在犹豫是不是不告而别,离开我的公寓房间,她就开始砸玻璃器皿了。由于说出全部真相而令她对我这么憎恨,这使我感到特别糊涂。我想,当初我应该说谎,要是我当初说,那个暗示我靠不住的朋友本人是个惹是生非的娘们,她因为贝齐交上好运而吃她的醋,所以发了疯,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但是,如果我当初向她说了谎,那我就真的向她说谎了。只不过,我要说的关于那个朋友的话基本上是真实的!我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竭力想要贝齐安静下来,并且向她解释,我对什么都这么坦白,这说明其实我是个好人,但她也不明白这个道理。事实上,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始摔细脚的玻璃酒杯,这六只一套的酒杯是瑞典货,是我们在几个月以前像一对正式夫妻一样高兴地外出时,在伯尼尔买的,代替原来用做酒杯的果酱瓶(同时还买了那条斯堪的纳维亚来的漂亮地毯,后来我就曾经想把《星期六评论》杂志来的摄影记者按到上面去)。

霍普·洛诺夫如今又颓然倒在她的椅子上,隔着桌子可以更好地同她丈夫讲话。她的脸上一块块地发白,那是她在自怨自艾时用手指在柔软多皱的皮肤上抠出来的。她的手指动作痉挛,比她悲苦的声音更叫我惊恐,我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去,在桌上抢过叉子来,免得她刺到胸口中去,以便让诺洛夫的“自己”可以自由地追求她认为他所需要的目标。但是由于我只不过是个客人——由于不管是什么身份我“只不过”是沾个边儿——我没有动那些刀叉,等着最不堪设想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