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9/15页)
“你要了她吧,曼尼。你既然想要她,就要了她,”她叫道,“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一切就不会这么凄惨了。她已不再是个学生了——她是个女人!你完全有权要她——你把她从默默无闻中救了出来,你不仅仅有权: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事情!叫她接受这个工作,叫她留下来!她应该留下来!我让开!因为我连一分钟也不能再当你的看守了!你的高尚情操正在蛀蚀最后剩下的幸福!你是个名人,可以享受它,享受它吧,我现在已经成了废物,亲爱的,我已不能享受了。把我赶出去吧!请你马上就这么办,免得你的好心和明智把我们俩都拖死!”
晚饭后,洛诺夫和我坐在起居室里谈话,两个人都以令人钦佩的自制精神,小口地啜着他分在两只大矮脚杯里的一匙白兰地酒。我在此以前尝过白兰地酒,不过只是当做家里临时用来止牙痛的药:我父母用一块药棉,浸了酒,塞在我阵阵发痛的牙龈上,一边带我去找牙科医生。但是,我接受了洛诺夫斟给我的酒,好像这就是我饭后的老习惯一样。这种喜剧场面加剧了,因为我的主人也是个爱喝酒的,他去找合适的酒杯。在有条不紊地寻找了一阵以后,他终于在门厅的碗柜低层里面找到了。“人家送的礼物,”他解释道,“我想大概仍保存在盒子里。”说完拿出两只到厨房里去把拿破仑时代以来的积尘洗掉,那瓶红漆封的白兰地酒就是这个牌子。他在洗杯子的时候,决定把另外四只也一起洗干净,然后在门厅里把它们藏了起来,这才回来和我一起到壁炉前面来开始饮酒作乐,喝个痛快。
没有多久——在他拒绝她请他让艾米·贝莱特特代替她的地位的要求以后一共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听到霍普在厨房里洗她走后洛诺夫和我默默地从桌上端开的盘碟。她似乎是在后面的一条楼梯上从他们的卧室下来的——大概是为了避免打扰我们的谈话。
在帮助他清理饭桌时,我不知道怎样处理她摔破的酒杯或她从桌边跑开去时不小心碰到地上去的碟子才好。作为晚辈,我虽然有责任为这位穿着整套衣服的胖子代劳,免得他弯下身去,特别是因为他是E.I.洛诺夫。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仍旧在想办法混过去,假装刚才在我面前发生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为了不要让这一阵脾气发作显得太严重,他可能甚至想让碎片留在那里,等霍普以后来收拾,只要她不至于先在他们的卧室里自杀。
就在我的礼貌观念和我的年轻的怯懦同我的天真稚嫩还在斗争的时候,洛诺夫已经有点儿气喘吁吁地把碎玻璃扫到一只簸箕里,还从餐桌下面捡起了碟子。碟子已摔成完整的两半,他看了一下摔破的地方以后说:“她能粘上。”
在厨房里,他把碟子放在一张长长的木柜子上,让她以后修补。柜子上面放了一盆盆粉红色和白色的天竺葵在窗户下面。厨房光线明亮,十分雅致,比这所房子的其他地方看上去都赏心悦目一点。即使在冬天也在这里怒放的天竺葵旁边,各种各样的花盆和花瓶以及形状奇怪的小瓶中都长着高高的草和干枯的花。窗户之间的沿墙柜子看上去明亮、舒服、令人安心:各种各样的食品,上面有无瑕可摘的牌子名字——野蜂牌金枪鱼够一个因纽特家庭在冰屋里过冬的——还有瓶瓶罐罐的西红柿、豆、梨和酸苹果等,看来似乎是霍普自己腌制装瓶的。擦得亮晶晶的各种锅子一排排地挂在炉边一块木板上,早餐桌旁的墙上挂着六只朴素的木质镜框,里面是签名为“H.L.”的称颂大自然的短诗,抄写的书法细腻工整,还饰有水彩的图案。这地方看上去的确像是个不声不响什么都能粘补、什么都能做的主妇的大本营,只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丈夫快乐。
我们谈论着文学,我高兴得有些飘飘然——但是在他如同聚光灯一般的关注下我也满头大汗起来。我相信,每一本我所第一次读到的书,他早已用他的红蓝铅笔划线作过注了,但是他所表示出来的兴趣,显然是要听听我的意见,而不是他自己的意见。他这种专一的关注的效果是使我连篇累牍地发表不成熟的见解,后来又诚惶诚恐地注意着他的每一声叹息和每一次皱眉,其实这不过是饭后的小小的不消化,我却赋予了是他对我的品位和智力水平有所怀疑的最可怕含意。尽管我担心我是不是过于努力,显得像个他所不喜欢的那种深刻思想家,但是我在他的魅力之下早已无法制止自己,这魅力不仅是他个人和他的成就的魅力,而且也是温暖的炉火的魅力,我手中端着的白兰地酒杯(如果说还不是白兰地)的魅力,有着靠垫的窗座外面静静地下的大雪的魅力,这样的大雪总是美丽和使人感到神秘的。还有许多伟大的小说家,我一边把我对各国文化的比较观和崭新的折中主义热情展放在他的脚下,一边一一列举他们的有魅力的名字——祖克曼同洛诺夫讨论卡夫卡:我连懂都不十分懂,更不用说要把他说清楚了。还有他在饭桌上的敬酒。我一想起来,体温就要上升到一百零五度。我对自己起誓说,我以后要一辈子努力,不辜负他的敬酒。我的这位毫不怜悯的新主人敬酒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刚刚读完了伊萨克·巴别尔(18)。”我告诉他。
他不动声色地在考虑我的话。
“多少是为了好玩,我在想他就是那个失掉了的环节;这些小说是把你们联系起来的东西,如果你恕我冒昧提到你的著作——”
他把双手交叉在肚子上,就放在那里不动了,这个动作使我只好说:“对不起。”
“说下去。同巴别尔联系起来。怎么联系起来的?”
“当然,说‘联系’这个词并不恰当。‘影响’也是如此。我说的是一家人的相似。照我看来,好像你是巴别尔的美国亲戚——而费里克斯·阿勃拉伐纳尔是另外一个。你通过‘耶稣之罪’和《骑兵军》里的一些东西,通过有讽刺意味的做梦和直率的报道,当然,还有通过写作本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战争小说里有一句话:‘伏罗希洛夫用毛瑟枪梳理了他的坐骑的鬃毛。’这正是你常做的事情,每一句话里都有一个使人叹绝的小镜头。巴别尔说,如果他要写自传,他就管它叫《一个形容词的故事》。要是可以设想你也写自传——要是这样的事情可以设想的话——你可能也会用这个书名。不是吗?”
“那么阿勃拉伐纳尔呢?”
“哦,阿勃拉伐纳尔写的是本尼亚·克利克和敖德萨匪帮:幸灾乐祸者,匪徒,都是一些彪形大汉的类型。不是他同情这些暴徒——巴别尔也不是那样。而是他们对这些人感到敬畏。甚至他们被吓怕的时候,他们也感到敬畏。沉思的犹太人一听到这种不合教规的啃骨头的声音就有点儿迷恋。也就是巴别尔说的,敏感的犹太圣贤一心只想爬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