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5/15页)
这时她又出现了。从远处看像是个美人,纯洁、严肃、简朴,到了近处看却更像是个谜。当她走过门厅到起居室里来的时候——正好在洛诺夫一丝不苟地解释完了他在读杂志时要犯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毛病的时候——我看到那个人引人注目的头部是按着比躯干要大得多、宏伟得多的比例孕育成的。当然,套头毛衣的肥大和粗呢裙子的宽松,都大大地遮掩了她娇小的身躯,但主要是那张脸庞的富于表情,再加上她淡淡的大眼睛里温柔聪颖的目光,使得所有其他形体上的特点(浓密卷曲的头发除外)都黯然失色,无足轻重。说老实话,这一对眼睛的深邃沉静,本来就足以使我感到自惭形秽。不过,我在她的凝视之下,不敢正眼看她,也同她的身躯与脑袋的这种不成比例有关,我想这大概是由于早年遭遇不幸,是由于体内某一腺素的丧失或者受到压抑,而在别的部分过于发展作为补偿。我想到一只困在蛋壳里的雏鸡,只啄开一个小孔钻出脑袋,身子仍在壳中。我想到复活节岛上的那些巨石琢成的畸形头像。我想到在瑞士高山疗养院的阳台上呼吸着山上像灵丹妙方一样的空气的肺病病人。但是我且慢夸大我的印象的感人性和独创性,特别是因为这些印象很快就淹没在我没有独创的和压制不住的妄想之中:我主要想的是,要是我能吻一下那张脸,那有多么快活,要是她能回吻我一下,那有多么高兴。
“完了,”她对洛诺夫说,“暂时完了。”
他关怀备至的神色,使我心里在想,她会不会是他的孙女。他一下子成了最平易近人的人,无忧无虑,一无牵挂。也许,我想——仍在努力解释我在她身上注意到的但是又说不清是什么的奇怪地方——她是他自己一个死去的女儿的孩子。
“这位是祖克曼先生,短篇小说家,”他说,善意地开玩笑说,现在像是我自己的祖父了。“我曾经把他的作品集给你读过。”
我站起来同她握手。
“这位是贝莱特小姐。她原来是这里的学生。她在我们家住几天,自告奋勇帮我整理原稿。现在有不少人要说服我,要我把颠来倒去的句子纸片交给哈佛大学保管。艾米是在哈佛大学图书馆工作的。阿西纳学院图书馆刚刚向她提供一个非常优厚的机会,但是她对我们说,她同剑桥(13)的生活分不开。反过来,她却巧妙地利用这次到这里来的机会,要想说服我——”
“不,不,不,”她强调地说,“要是你那样看问题,我的努力就注定要失败了。”好像她的魅力还不够似的,贝莱特小姐稍带一点儿外国口音,使她的话语更加悦耳动听了。“大师,”她向我转过身来解释道,“他属于那种抗拒外界影响的反建议气质。”
“而且也反那个,”他叹口气说,对那个心理学上的术语表示了温和的抗议。
“我刚刚找到了一篇短篇小说的二十七次草稿,”她对我说。“哪一篇小说呢?”我热心地问。
“《生活是令人难堪的》。”
“这么多次,”洛诺夫说,“还是写得不对。”
“他们应该为你的耐心竖立纪念碑,”她对他说。
他朝着自己扣在上衣下面的肥胖的弧形打个含糊的手势。“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在班上,”她说,“他曾经对学写作的学生说,‘没有耐心就没有生活’,我们没有一个人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明白了。你不得不明白。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我是从在旁观察你而知道的。”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耐心等待,”她说。
“但是你在等待。”
“一边憋得快要爆炸了。”
“如果不是快要爆炸了,”她的老师告诉她,“你就不需要耐心。”
她在门厅的壁柜旁脱掉了她穿着进起居室的便鞋,套上白色的羊毛袜和红色的雪靴。接着她从衣钩上取下一件带帽子的格子大衣,袖子里塞着一顶白色的羊毛帽子,长长的流苏拖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球。在几秒钟以前还看到她和这位名作家这么随便地开玩笑——她同他交谈时的那种从容自信使我在旁不觉得有一点儿见外——那顶孩子气的帽子使我感到很惊讶。那副衣着穿戴,到了她身上以后,看上去像是个小女孩的。她的行为举止这么成熟而衣着打扮又这么年轻,使我感到神秘莫测。
我同洛诺夫一起站在门口向她挥手告别。在这所房子里现在有两个人使我感到敬畏。
外面依然风大雪小,在洛诺夫的果园里,天几乎已经全黑了,狂风呼啸的声音令人可怖。在黑魆魆的土路和农舍之间,二十几棵多年生的野苹果树是第一道屏障。其次是密密的一丛刚发了绿芽的杜鹃,接着是一道宽宽的石墙,中间矮了一截,像颗磨损的白齿,再过来是五十英尺左右的覆着积雪的草地,最后挨近房子,庇护着屋檐的,是三棵枫树,从它们的高度来看,大概像新英格兰的历史一样悠久。屋子背后是没有遮拦的田野,自从十二月间第一次下雪以后就积起了雪。从那儿开始,树林密布的山头就开始拔地而起,像波浪起伏,不断地伸展到邻州去。我觉得即使最凶狠的匈奴人打来了,也得花大部分冬天,才能越过这一片山野上的冰川和森林,到达洛诺夫家草地的边缘,冲过他屋子后面的防风门,闯进他的书房,在小奥立维蒂上空挥舞矛头,向在打第二十七稿的作家大声怒喝,“你必须改变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喝鸡尾酒的时刻已经来临,从极北地区又要刮来一场大风雪,即使是这个匈奴人,在走进马萨诸塞州的黑漆漆的山头时,也可能丧了胆,掉转身子,要回到他野蛮的家窝里去。至少在这个时刻,洛诺夫对于外面的世界,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要担心的。
我们在门阶上站着,一直到洛诺夫看着她已擦清了汽车的前窗和后窗;原来雪花已经开始冻结在冰凉的玻璃上了。“慢慢开,”他叫道。要钻进绿色的小雷诺车,她得提起一把长裙子来。我在雪靴上面看到了一寸露出的肉,马上把视线转向别处,免得他们发觉。
“对,得小心些,”我用短篇小说家祖克曼先生的身份向她叫道。“路很滑,看不清。”
“她的散文文体很杰出,”回到屋子里以后洛诺夫对我说,“是我读到过的最好的学生作品。十分清澈,十分幽默,极有见识。她写大学生活的小说,一句就抓住了气氛。她看到的东西,她都能抓住。钢琴弹得很好。她能够把肖邦的曲子弹得很动人。她当初到阿西纳学院来的时候,曾经用我们女儿的钢琴练琴。我一天工作完毕以后就盼着那个。”